三、重返耶路撒冷:泪水中的救赎
与耶路撒冷隔地中海遥望的是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希腊城市雅典。耶路撒冷与雅典,构成了地中海文明的两个向度,两种精神,也奠定了西方文化的基本内核:信仰与理性。不过,通往耶路撒冷的信仰之旅截然不同于通往雅典的理性之路,它不是阿波罗式的明媚灿烂或阿佛洛狄忒式的轻快享乐,也并非狄奥尼索斯的悲剧式的沉醉、狂欢;而是充满着揪心的悲苦、哭泣、战栗与沉重,是忏悔与赎罪。如果说雅典代表了通过知识、智慧、张扬自我和天赋而发展起来的科学理性之路,那么,耶路撒冷则象征着通过舍弃自我、牺牲、同情、谦卑、博爱而流溢出来的精神信仰之路。神学家舍斯托夫认为人类的知识并没有把人引向自由却反而奴化了人,知识所提供的理性真理被人类的苦难征服了。因此,唯有信仰才能推倒人身上漫无节制的骄傲和原罪,让人重新站起来:“通向生活的原则、源泉和根本途径是通过人们向创世主呼吁时的眼泪,而不是通过那询问‘现存’事物的理性。”[8]真正的信仰不是理性思维所能达到的,而是来自旷野呼告时的眼泪。在《我的耶路撒冷》中,频繁出现的核心意象皆与“眼泪”有关,它是为被钉十字架的耶稣而“流泪”的“善良的妇女”(《我是》);也是泪满哭墙的“时间的眼睛”(《哭墙》);更是“无处哭诉”的我“忍住泪水,和你跪倒在客西马尼园”(《客西马尼园》);还是为了“耶路撒冷不能永远哀哭”而走向十字架之死的耶稣。显然,桂林在《我的耶路撒冷》中所要追寻的道路是一条充满着呼告与泪水的十字架之路。
这也是为什么诗人再次返回圣地的原因,耶路撒冷不只是一个令人流连忘返、充满千年古迹的城市,而是一个必须时刻怀抱、瞭望的朝圣之地。在《重返耶路撒冷》中,诗人回述到:
是什么让我再一次回到这里
久久地,久久地不愿离去
我用泪水擦拭哭墙上的泪水
一把刀深深地插进心里
没有缘由的苦痛降临体内
当我重返朝圣之路
心中原有的十字架
突然歪倒,破碎——
贪婪地吮吸一切,将橄榄山的石头
抱进怀里
再一次,再一次抬起谦卑的头
密密的十字架在山顶发光
我低声说:我爱
即使此生再不回来
重返耶路撒冷之路,是再次的朝圣与心灵净化之路;也是永恒的救赎之路。在耶稣面前,每个人都要背负自己的十字架,将小我打碎,“将橄榄山的石头抱进怀里”,把自己的生命与主重合,在上帝的怀抱中谦卑地走向永恒的救赎。
在组诗《我的耶路撒冷》中,我们看到了光与阴影、神性大我与个体小我、傲慢与谦卑、石头与泪水、历史与自然、山顶发光的十字架和自我固有的十字架这两种对立的话语或意象彼此交织、争执与对比。同样,这些充满张力的悖论式的话语也体现了诗人桂林对于信仰的困惑与求索:在三教发源地的耶路撒冷,“上帝未醒他的儿子们仍在仇恨。”(《哭墙》)“耶路撒冷墙上仍留有新鲜的弹孔”(《耶路撒冷》)。不过,上帝的“隐匿”和“不在场”更使得现代人的求索与呼告成为可能和必要。无论以何种方式接近上帝抵达信仰,朝圣之路也就意味着拯救的可能性。诗人通过对耶路撒冷的反思与亲历,获得了救赎的力量与身心的洗礼。
《我的耶路撒冷》中的最后一首《你就在那里——兼致伊甸》,是桂林写给此行去往耶路撒冷的另一位当代诗人伊甸(1953—)的诗,它指向了当下的中国语境,打开了中国诗人之间分享灵魂秘语和精神世界的空间。在汉语中,“伊甸”一词取自《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的“伊甸园”(Eden),蕴含着对希望乐土的渴望与想象。与桂林一样,同样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伊甸也是一位执着于精神追求和灵魂家园的诗人,他曾经写了一首很有影响的诗《黑暗中的河流》:
我们看不见河流
但是它在流
我们听不见水声
但是它在流
我们爱它,我们给它写一千首赞美诗
但是它在流
我们恨它,我们发誓忘记它
但是它在流
我们远远逃开,一去不复返
但是它在流
我们寻找它,像寻找圣地一样虔诚
但是它在流
我们气急败坏地吼叫,咒骂,威胁
但是它在流
我们取消它,删除它,否认它的存在
但是它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