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从厚与薄的辩证关系上来认识社会,发现了礼的确是到了忠信浇薄、人心不古的时候才出现的办法。礼是无法治理心之实、而只能治理身之华的产物,所以是浅薄、浮华的。礼,又叫作文,是规范社会行为的一套仪式和观念。人之所以需要礼,正是因为靠自己本来的自然状态(本性)已无法保持社会的和谐运转,必须用文化和礼仪来加以规范和塑造。相对于原来的本然状态,这些显然不是根干,而是枝叶和繁华。这个认识绝不是凭空而说的。没有对礼以及礼所表现的社会矛盾的深刻理解和体悟,是不能有如此深刻的认识的。这个观点与时代的精神是一致的,《左传》上明白地记载着春秋时人的观念:“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7]
《老子》对大小国之间的关系也有着深刻的领悟,反映了当时礼的精神实质: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故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则大者宜为下。[8]
大国要养活小国,小国要服事大国,这样才可形成和平共处的局面,这是春秋时期大国小国关系的真实反映。所谓“尊王攘夷”,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无非是这种观念的外化。[9]公元前597年(鲁宣公十二年),楚国伐郑,楚庄王发现郑襄公能下人,于是断定他一定能信用其民,便对自己的行动能否成功发生怀疑,并下令后退30里,与郑国讲和。公元前573年(鲁成公十八年),鲁成公赴晋国朝贺新君,鲁成公从晋国返回之后,晋国又派范宣子来聘,拜谢成公到晋国的朝贺。后来的君子称赞晋国在这件事情上是有礼的,因为它符合“大邦者下流”的卑下谦让原则。鲁国的执政臧武仲说:“事奉大国,不要乱了伦次,而且还要心怀敬意,这才是合乎礼的。”公元前572年(鲁襄公元年)冬,卫国的子叔、晋国的知武子来鲁国访问,史家认为是合乎礼的。因为凡诸侯即位,小国朝之,大国访聘,以继续友好,用信义结交,谋划政事,补足缺陷。这是礼的大端。公元前569年(鲁襄公四年),楚国听说陈国有丧事而停止伐陈,可陈国却并不顺势听命,对此,鲁国的臧武仲断言:陈不服于楚,必亡。大国行事合乎礼而不予服从,即便大一些的国家都难免有危险,何况小国呢!公元前512年(鲁昭公三十年),郑国的游吉说:“诸侯所以归晋君,是因为礼啊。所谓礼,就是小事大,大字小啊。”事即侍奉,字即养育。老子所说的大国“欲兼畜人”,小国“欲入事人”。这种对大小国之间交往关系的认识,恰恰反映了春秋时期的社会现实,表达了当时各国对礼的认同。
再次,对强弱关系的认识。春秋时期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化,天子与诸侯、大夫之间,诸侯列国之间、诸侯与大夫之间、大夫与大夫之间,矛盾错综复杂,胜败也常出现吊诡的现象。有时看似强大的力量,却反被看似弱小的力量击败;有时看似弱小的力量,却可以取代看似强大的力量。在社会普遍尊崇强大的形势下,老子却发现了这一社会现象,他对强弱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提出崇拜柔弱的思想,并用来处理和解决现实文化和社会矛盾。例如,他说: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是谓微明:柔之胜刚,弱之胜强。鱼不可脱于渊,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10]
公元前611年(鲁文公十六年),楚人、秦人、巴人灭了庸国(统治核心在今湖北省竹山县西南),楚国的师叔说:“姑且再次与敌人遭遇而使他们骄傲,敌骄我怒,然后可以攻克敌人。从前楚国的先君蚡冒之所以制服陉隰(地名,荆州以东多山之险,因名),用的就是这个办法啊!”于是又与敌人遭遇,楚国军士纷纷败逃,只有裨、儵、鱼人(裨、儵、鱼,庸三邑也)在追击。庸人说:“楚人不足以与之战斗啊。”于是便不设防备,结果,楚人最后消灭了庸国。
此类故事在《左传》中俯拾即是。
《老子》中还有一些话是对骄兵的批评。例如:
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于天下……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11]
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敢近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则哀者胜矣。[12]
这类思想在春秋历史上也是颇为常见的。
公元前638年(鲁僖公二十二年),鲁国军队因为骄傲而大败于邾(今山东省邹城市)。公元前632年(鲁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楚国军队也是如此。《左传》中有许多故事说楚国人不知道以退为宝。公元前597年(鲁宣公十二年),在著名的邲之战中,郑国的皇戌派使者见晋国使者,说:“楚国军队骤然得胜而骄傲,所以就疲惫了,而且不设防备,您攻击他们,郑师跟随其后,楚师必败。”公元前577年(鲁成公十四年)春,卫定公前往晋国,晋侯勉强他见孙林父。夏,卫侯回国,晋侯送孙林父回。卫侯想拒绝,但夫人定姜劝他面对大国要忍耐,卫侯只得接见并恢复孙林父的职位。卫侯宴请晋国使者郤犨,郤犨有傲气,陪客的宁惠子说:“夫子(指郤犨)傲,取祸之道也。”公元前574年(鲁成公十七年),郤犨果然在晋国内乱中被杀。这一年,晋国的范文子从鄢陵(今河南省许昌东黄河南岸)返回,让他的祝宗求死。范文子说:“国君骄侈可却战胜了敌人,这是上天加重他的疾病呀,祸难将要发生了。爱我的,就祝愿我快点死吧,不要让我遇到这个大难,这才是范氏之福啊!”这年的六月戊辰,范文子果然死去。
最后,关于道德的理论思考。老子的上述思想,都可以归结到这个思想上来。《老子》中有这样一段话: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也,以知其妙,常有欲也,以知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3]
道又叫作玄,它包含着“无名”和“有名”,唯其有这样“玄之又玄”的品格,才会成为真正的非常之道!这段话很重要,标志着古代中国思想的一次深刻变革。
西周时期,主流文化和信仰以天为依托,人们相信,天是善良的,是明察的,是有力量的。天可以福善祸**,给有善德者以福禄,给有恶德者以祸殃。可是,随着世事的变化,天子无德者有之,诸侯僭越者有之,大夫专断者有之,一切看起来都可以破坏、都可以突破。破坏了、突破了,天也未见得有什么办法。于是,以天为最高原则的一套文化系统,就开始动摇了,渐渐地也就失去了往日的威信。西周后期,对于上天,人们就提出了许多的疑问。进入春秋以后,王权衰落,霸政兴起,政出私门,世道看起来更乱了。用孔子的话说,这叫“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陪臣执国命”,大大违背了“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传统规范。更有甚者,竟然出现“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而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14]的动乱局面。人们在对上天失去信心的同时,必然转向事情的另一方面。有人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玄机,晋国的史墨对掌权的世卿赵简子论物生有两,认为“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主所知也。在《易》卦,雷乘乾曰《大壮》,天之道也”[15]。这样的反例,哪里是天所代表的传统道德系统所能包容得下的呢?老子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提出了道的概念。他一改过去以天德解释一切的做法,转而用道德来解释一切。在这个新的道德观念里,一切似乎都变了。
昔日,人们相信天和天命,以为上天和天命可以决定一切事情、判断一切是非。现在不同了,不合上天意志、违背天命的现象随处可见,倒是世事变化无常,不论正反,似乎都有某种道理,这包含着正反两面的道理不就是道吗?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从世界本来的情况来看,人们所谓的正或反,都有其合理性,都有其自然的定数,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从这种道理看来,过去的一切成见似乎都要改变。
昔日,人们崇尚浮华的礼。现在老子提醒人们要关注比礼更根本、更实在、更朴素的义、仁、德、道。
昔日,人们争相求强。现在老子告诉人们要甘于守弱,因为弱有时比强还强。
昔日,人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现在老子告诫人们要谦虚谨慎,卑贱辞让。
用春秋时人们的话说,这种朴实无华、柔弱谦虚的东西,就是“忠信卑让之道也”[16]。这样的包含了卑弱品德在内的道,比起只知求强、求满、求华的以天为代表的西周礼文化来,毫无疑问更全面、更深刻、更具体,更能表现自然、社会和思想的实际。它是当时的有识之士不断反思的创新性成就,尽管其中总有某些愤世嫉俗甚至反抗背叛的东西,也有某些逻辑上并不严密的表述。总之,从天命之德到道德,是老子的一大发现。这个崭新的道德观念是中国对人类文明的一个重大贡献。
过去,人们乐于把老子的这个思想算作楚国的文化成果。其实,在《左传》中,这些思想都可在中原各诸侯国找到它的共鸣或相近的表达。它是周代传统的礼文化在社会深刻变革过程中的自我反省、自我否定和自我发展,包括楚文化,也被裹挟在这个潮流中,一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