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教育:我们如何迈向新的时代[1]
——顾明远与彼得·圣吉凝聚东西方智慧的跨界对话
跨越过去,展望未来。2015年10月27日,北京师范大学京师学堂京师厅,一场凝聚东西方智慧的跨界对话在这里举行。对话双方分别是中国教育界泰斗、著名教育家、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顾明远先生与世界级管理学大师、学习型组织理论创始人、“2030中国未来乡村学校计划”首席专家、北京师范大学名誉教授彼得·圣吉(PeterSenge)先生。两位大师围绕“未来的教育:我们如何迈向新的时代”这一主题展开深入的思想交流。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周作宇教授担任对话主持人。
一、教育经历与心智模式有密切关系
周作宇:两位大师一位来自东方,一位来自西方;一位是1929年教育老兵,一位是1947年的管理新人。在跨越两个世纪的过程中,两位大师各自在美国、在中国,在教育界引领了时代的发展,打造了理论的地基,同时又展开思想的翅膀,迎接未来的广阔空间。所以我们说,今天的对话是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两位先生从系统、历史的角度相向而行:一位曾经报考上海交通大学的运输管理系,从工程走到了教育;另一位从事管理,并从管理走到了教育。教育在两位大师身上都有深深的烙印。所以,我想请两位大师首先谈谈教育对你们自身发展的影响,在两位大师心智模式的形成中,教育起了什么作用?
顾明远:小学、中学,我都是在我们国家最黑暗的年代度过的,从三年级开始到初中毕业,我们的国家一直遭受着日本侵略军的残酷践踏,之后又是国民党统治的体系。可想而知,当时学校办学条件很差,什么设备都没有,是在黑板上讲实验。但是,我遇到了好的老师,他们给了我很好的教育,对我影响很大。其中有一个老师,20多岁就得了肺病,我们学生都不知道。可这个老师上课时始终神采奕奕,讲课特别生动。她是讲几何的,所以我的几何学得特别好。还有一个音乐老师,也兼任美术老师,我们当时也没有什么乐器,只有口琴,他就给我们组织了口琴队。当时我们的学校非常自由,搞了很多活动。我还是足球队的领队,但是没有参加过比赛,因为同学们嫌我个子矮。我们还有一个曙光文艺社,后来又办报、办杂志。我受的教育是这样的教育。所以,我现在经常讲,学生成长在活动中。
当然,家庭教育也非常重要。我的父亲很早就离去了,但是我的母亲对我的教育让我印象深刻,最主要的是,她的诚心、勤劳、谦虚、替别人着想等很多优良品质对我影响特别大。
彼得·圣吉:这个问题特别好,我以前还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这让我想到我受教育的经历,它相当于在我心中种下一个很强的价值理念。
我是在洛杉矶长大的,我长大的过程中一直喜欢玩棒球,因为洛杉矶的气候好,所以我从小总是在户外玩。我上的是公立学校。您提到教育对心智模式的影响,我体会到里面有一个很微妙的东西。我们家不是特别贫困,但也不是很富裕,我们根本没有想过要去私立学校,所以在我的潜意识甚至无意识层面,从小就觉得教育应该是面向普通大众的。我接受的是非常主流的教育,大部分在洛杉矶长大的孩子接受的都是我这种教育,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教育。那时候,我的心中就种下了一颗很强大的价值观的种子,那就是所有的孩子都应该接受到好的教育。其实,我们都会有一些活生生的记忆是关于老师的,有的时候觉得这些老师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他们就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我上七年级的时候,一个代数老师留给我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日裔美国人,至今我都能够“看到”他的音容笑貌。他非常喜欢代数,所以如果让我不喜欢代数,这太困难了。其实,一名教师是在教授你是谁、你是什么样的人,而不仅仅是在教授具体的知识。这对我们今天的教育很有启发,因为现在的教育很大部分时间在强调老师如何把教学大纲教给学生。做一个商业领域类比的话,就相当于你要销售一个你不相信的产品,而最好的销售员永远都是那些对他们的产品真正有信念、有信心的人。谈到今天的教育变革,一切都需要先回到如何培养老师成人,老师如何身体力行地体现他对学科的热爱上,这可能是对学生最好的教育。
教育对我心智模式的影响还发生在我上大学和上研究生学习期间。我本科在斯坦福大学工程系,真的非常幸运,我碰到了一些非常好的老师,然后我又考上了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生,遇到了我的一位导师,他就是系统动力学的创始人福瑞斯特先生。他经常说,一个教师应该是一个实验室,你只有通过行动才能学习。这也成为我的一个心智模式,就是:学习是通过心、脑、手共同产生的。我们真正深入理解一个事物来自整合式的理解:一方面,它的确是概念层面的;另一方面,它应该成为你身体反应的一个部分,也就是说你能够做什么,而不仅仅是你能够想到什么。
二、工业时代“流水线”教育下,学生只能“被教育”“被学习”
周作宇:在教育的现状中,有一些是值得继续坚守的,还有一些是需要不断改造的,需要改造的就是现在教育中存在的问题和弊端。请两位大师从自己对所在国家教育现状的观察、长期积累的教育智慧出发,点评一下教育现状。
顾明远:教育是文化的一部分,中国的教育与西方的教育有共同的地方,也有很大的差异。共同的地方是培养人,人的成长有一定的规律,培养人也有一定的规律,但是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文化背景,所以很难说哪个国家的教育好,哪个国家的教育不好。教育需要借鉴。
就中国来讲,现在教育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教育观念相对落后、陈旧,培养模式也相对落后。我们还不像彼得·圣吉先生所讲的那样,能够充分认识学生的能力,还没有真正把学生放在学习主体的地位,充分发挥学生的主动性、积极性,也很少注意到学生的差异。我曾经提出,要把学习的选择权还给学生。现在我们的学生往往是“被教育”“被学习”。特别是家长让孩子盲目地上各种补习班,孩子并不一定喜欢,所以我特别强调,没有兴趣就没有学习。有兴趣才能把学习积极性调动起来,这是最好的方法。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动机在驱动,有内部动机,也有外部动机。外部动机就是考试的压力,或者父母的压力、奖励,这种外部动机很容易消失。内部动机就是对每门课的兴趣爱好,我们现在的孩子缺少这种兴趣爱好,所以孩子大学报考的专业往往不是自己的志愿,不少孩子进大学以后要转专业。为什么?因为他觉得这个专业并不符合他的要求,这个专业志愿往往是父母的,甚至是爷爷奶奶的,这样不能培养出人才。
从中国的教育来讲,首先要改变教育观念,培养的模式要转变,要让学生动手动脑,在活动里亲身体验学习的愉快、学习的成就。当然,我们现在正在进行改革,也有很多好的经验,也有好的学校、好的校长、好的老师,他们有改变的愿望和热情。
彼得·圣吉:20年前我被邀请做一个发言,邀请我的是耶鲁大学毕业的科莫先生。当时我开始思考工业时代对于现在的教育提供了怎样的大背景,我们人又是怎么学习的。
首先,所有的学习都是在行动中发生的,这是显而易见的。大家想想你怎么学走路、怎么学说话的呢?学走路要先试着走几步,学说话就是从说不清楚开始的。你试着用筷子吃饭,刚开始你没办法把食物送到嘴边。所以,所有学习都是来自行动,可以确定的是,开始学的时候一定会犯错,学习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
其次,就是刚才顾教授提出的,没有兴趣就没有学习。学习者要去学习他想学的东西,这是学习的非常重要的第一原则。顾教授也提到,动机是复杂的,我们小的时候来自外在的动力非常重要,我们希望老师、家长喜欢我们。但如果你问一下,我学走路是不是为了让爸爸妈妈高兴,还是说我学走路就是因为我想走?这时候你就能很快区分出内在动机和外在动机有什么不同。
最后,学习是社会化的过程。学习是为了个人的成长与发展,同时学习也有一个更大的关系背景,因为人是在社会关系中学习的。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在世界不同文化背景下,当我们学走路的时候,家长在做什么?他们有没有尝试去教你走路的知识?家长们是不是很自然地鼓励孩子说“真好”“太棒了”?正如顾教授所说,这种关怀的环境、支持的氛围是至关重要的。
这些方面是相关的。学习是一个试错的过程,当然,你需要一个关爱的氛围,因为我们学走路的时候肯定会摔倒,但是我们不想摔倒。关爱和支持的环境非常重要,就在于它支持你、允许你去犯错。当你想到这些,再对照我们工业化时代下的教育体制,你就会觉得非常奇怪。工业化背景下的教育体制里发生的一切教育行为,与我们对于学习的天然理解都是背道而驰的。我们让学生坐在椅子上不能动,老师会不断强调说“静下来,不要乱动”。其实,这个情况下是不可能有学习发生的。另外,如果有人犯了错误,我们就会说这意味着失败。我们在非常微妙地、慢慢地教孩子们谁是聪明的、谁是笨的——“你犯了很多错误,所以你不聪明。”
工业化时代的学校教育,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学习,而是训练工厂里的工人。十一二岁的孩子上完学,是要去工厂工作的。这个工厂里不需要学习者,需要的是高服从性的工人。如果观察老师和学生之间的互动关系,你会发现工业化时代下的学校中,老师和学生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工厂监工和工人的关系。工厂监工负责流水线的运转,监工主要的工作就是让这个流水线可以运转下去。也就是说,你必须按照时间把你的教学大纲都学完,今天学什么、明天学什么,其实,这就是一个流水线。之所以我们的教育是这样的方式,是因为它背后最初的设计就是这样的。全球范围内,大家都意识到工业化时代下的教育体制、学校不是我们今天需要的学校,所以当顾教授提到现在的教育改革正朝着一个正向的方向时,我感到备受鼓舞。
我还有一点反思,从学校体系出来的学生们已经很长时间不会毕业了就去流水线工作,就算我们到一些大型的制造业企业去工作,现在的流水线跟200年以前的流水线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200年后的今天还在用这种方式?对于今天的教育者来说,我们的系统为什么如此顽固?我们到底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改变?
三、中国教育的问题不仅有工业化教育的弊端,还有封建社会文化的遗毒
周作宇:两位大师都有深厚的文化基础。顾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就研究文化和教育的关系,彼得·圣吉先生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关注中国的文化,特别是和南怀瑾先生有过多次对话。两种文化在碰撞的过程中有很多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下面请两位大师从社会分层、社会竞争、文化基因等角度,谈谈当前工业化时代的教育弊病及产生的根源。特别是在国际化、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教育的未来可以从哪里找到突破口?
顾明远:这个问题很大,几句话很难说清楚。刚才彼得·圣吉主要谈了工业化教育的弊端,我认为,中国教育的问题可能不光是工业化教育的弊端,还有封建思想的弊端。我经常讲,教育是在一个社会背景下进行的,跟文化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教育观念落后也跟我们的社会和文化有关系。就教育论教育,是说不清楚教育问题的,必须从教育的文化背景、政治背景及经济背景来理解。
刚才彼得·圣吉先生说到工业时代的教育十分顽固,200年来都没有变化。过去还有人说过一个笑话,说工业化初期的人死了以后到现在,过了200多年醒来了,一看世界都变了,没有变的就是两个东西,一个是教堂,另一个就是学校。为什么没有变化?就是跟我们的文化传统有关系。文化传统比经济、政治对教育的影响要深刻、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