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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都翠微峰二(第2页)

叔子说,他为了此行,改换了自己的形象——至少他自己提供的叙述如此。他的说法是,“贬服毁形为汗漫之游”(《与熊养吉》,《魏叔子文集》卷七),似乎暗示了其在翠微峰上,以至在附近的城市走动时,所着仍然是明人衣冠。这并非不可能。明遗民中确有一些人,是用了各种方式,保持了明人模样的。季子说李腾蛟授徒山中,其弟子来学者,“皆裒(应为褒)衣箨冠”,李氏本人则“三十年未尝著时服”(《宁都先贤传》)。由叔子《桃花源图跋》看,山中人着的是“野服草鞋”。

叔子出游八九年后,在扬州,有人为他画山居像,穿戴的是“宽博”的明人衣冠,叔子叹为“绝似”(《看竹图记》)。那么出山,就意味着对遗民所坚守的这一部分的放弃。剃发与着时装,在叔子,不可能全无痛楚。他曾用了嘲谑的态度,写伯子之出,“辫发被红缨,秃领学时服”(《赣江呈伯兄》,《魏叔子诗集》卷四)。倘若叔子本人真的直到壬寅下山前才有一剃,当剃刀在头顶上回旋,“受之父母”的长发纷然落地之时,这敏感的书生,一定会有一份惨伤的吧。出山的代价自然不限于此,但那散落的长发,是具体可见的,不由人不心痛。由叔子的《季弟五十述》可以知道,季子出游先于叔子,己亥就已经“下江南”;叔子的迟迟不远行,除了体弱外,是否也因不忍舍弃明人的“楚楚好衣裳”?

曾灿说:“畏静不住山,畏喧不居市。”(《吴阊秋怀……》,《六松堂诗文集》卷二)士夫选择之难,有时确也在这些地方。山(乡)、市都不可居,又到哪里去呢?叔子于此,有了他的对策,即“居山须练得出门人情,出门须留得还山面目”(《答陈元孝》)。

事实是,明亡后一度自我禁制的遗民,在时间中不可能绝无迁流。即如陆世仪的弃乡居而入城市,陈瑚的离开蔚村。“土室”、“牛车”作为象征,也有其时效的吧,那一些细小的变化正无怪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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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子本富于想象力,对于女色,固然能“凿空”想象,对于山水,当出山远行之前,早就在“意游”(《送木大师游武夷》,《魏叔子诗集》卷四)——体质孱弱而心性活跃的人物,常常会发展出这一种能力。对于吴越这人文渊薮,叔子是向往已久了。

一旦真的下了山,叔子也就对江淮、吴越一游再游,一发而不可收。他自己说“泛彭泽航太湖者逾十反”(《陈介夫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一〇);还说自己“伏处山中几二十年,出游东南交天下之士亦几二十年”(同书卷八《赖古堂集序》)。他曾登燕子矶,独上危亭,对茫茫大江,赋了“不知故国几男子,剩有乾坤一腐儒”(《庚戌九月雨后重登燕子矶见伯季旧题怅然有怀》,《魏叔子诗集》卷七)的诗句,心境的苍凉可知。

熊开元记方以智的游,“肩大布衲,游行即以为卧具。别无鞋袋、钵囊,亦复不求伴侣,日数十里无畏无疲”(《青原愚者智大师语录序》,《棨庵别录》卷一,转引自《方以智年谱》第178页)——方氏以贵公子为僧而耐劳苦如此!这样的游,叔子显然不能。叔子出游,是有僮仆服侍的,决不至于如方以智那样辛苦。

季子意气豪迈,有犯难涉险的勇气,叔子不堪劳顿,有时就只能望洋兴叹。他听季子讲述自己登华山绝顶,“日月从两耳升降,视黄河如袜带委地下”,竟“精神惝恍者久之”;当他自己游庐山五老峰,也会“惊怪狂叫,木落石坠”(《闵宾连游庐山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尽管久居山中,叔子兄弟仍能被山的气势所震慑。叔子也曾遭遇过大风浪,舟中皆无人色,他却“倚舷而望,且怖且快,揽其奇险雄莽之状,以自壮其志气”(同书卷一〇《文瀫序》)。这的确也像叔子的神气。

出游而特重江淮、吴越,未始不包含一点虚荣。士林的人伦衡鉴,一向赖有吴越名士的月旦品藻,而“声名”与“声气”从来相关。“社交”在有明一代士人生活中,至为重要。直到本书所写的时代,社交圈仍有可能意味着其人的影响力所能抵达的边界。至于个人声望的扩张,的确要凭借尽可能广阔的交游。叔子在东南之行中,验证了自己以及易堂的影响力。他自己说客西陵时,海宁陆嘉淑(冰修)听说他是江右宁都人,“特过湖庄访所谓‘易堂’者”(同书卷七《与高云客》)。以江右僻邑人士而为江南名宿所知,的确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对于叔子东南之行的成效,朱彝尊也看得很清楚。朱氏说:“叔子居易堂读书且二十年,天下无知叔子者。一旦乘扁舟下吴越,海内论文者,交推其能,若竹之解于箨而骤干夫烟霄也。”(《看竹图记》)

令他遗憾的,倒是出行晚了一点。他说自己居翠微峰的二十年间,“海内耆旧凋落殆尽,往往不得识面”(《书禹航三严先生崇祀录后》,《魏叔子文集》卷十二),因而也就愈加汲汲,如恐不及。吴越人物,本不乏光彩照人者,叔子终于有了更多的机会,体验优秀人物之间的相互吸引。

其间与汪沨的结交,也如在宁都的结交谢廷诏,在叔子,是得意之笔。

汪沨(魏美)是其时东南著名的高士,行踪飘忽,应当属于那种以游为隐的一类。朱彝尊说其人“高踪苦节,人所难堪”,自己曾访之于大佛寺僧寮,“竹榻芦帘,不蔽风雪,坐间欲留予啜杯茗,则瓦垆宿火已销,一笑而别”(《静志居诗话》卷一九第581~582页)。黄宗羲所见的汪氏,“匡床布被之外,残书数卷,锁门而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踪迹”。据黄氏的记述,其人或许是遗民中严守了“不入城市”的戒律的一个(《汪魏美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82页)。

叔子客居西湖时,汪沨正“进退无常,不可踪迹”。叔子听说他到了湖上,即托其弟转致书札如下:“魏美足下:足下知仆至,意当倒屣过我,顾以常客遇我,足下则可谓失人。”这书札实在气势夺人,而汪氏也就为其所“夺”。据说沨得此书札,“辄走舍馆相见”(《高士汪沨传》,《魏叔子文集》卷一七)。据叔子说,汪沨为人“落穆”,“性不好声华”,当其时有“汪冷”之目;既见叔子,“卧谈至鸡鸣,或更起坐,不肯休”(《与杭州汪魏美书》后自记)。与汪沨这种名士交往,叔子的那封书札,或许可以看做技巧的成功运用。他其实深谙这一流人物的心态,对自己所取方式有明确的效果期待,因而相互吸引中,又未始不包含了“征服”的快感——尽管不能如季子似的寻访友人到华山绝险处,叔子求友的顽强,于此也可见一斑的吧。

遗民人生,本是一片衰飒的风景。叔子游江淮之时,东南遗民多已入老境,当日的抵拒、抗争,已像是前尘往事。面对这片风景,难免不生出苍凉之感的。叔子自说所交东南之士,“恒散伏草间,或灭迹穷山深谷,不求知于人,人亦不得而见”(同书卷二二《书罗饭牛扇面》)。其中最令他凄然的,或许是康熙十年(辛亥)的访李天植。

李天植,明亡改名确,字潜夫,人称“蜃园先生”,《鲒埼亭集》卷一三有《蜃园先生神道表》。明清之际南北遗民中,有过不止一名“饿夫”,李天植算得一个,他的贫以及甘于饿,是出了名的。叔子见到其人时,李氏已经是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据叔子说,李氏“家奇贫,无子,又病疝气,不能二三百步行,久坐下坠,常日仰卧读书。门无三尺之僮,厨无爨婢,独老妻在室,颓然相对”(《与周青士书》,《魏叔子文集》卷六)。叔子到其家,见李氏蹒跚“执杯茗,不能具饭饭客”,惆怅不已,即在太湖舟中作书,“欲联数同志,为挨月供”,甚至作了具体的设计,邀周篔(青士)主持其事。这书札后有叔子次年(壬子)所记,说他事后在山中访徐枋,徐氏说,只怕李先生不接受他人的接济。“君子爱人以德,君力所不及,听其饿死可也。”李天植即于次年三月弃世。“听其饿死可也”,确也像以“苦节”著称的徐枋的口吻。在徐枋看来,李天植的饿以至饿毙,不过“求仁得仁”。徐氏的这番话竟使叔子感到了震撼,叔子说自己“且痛且愧,真浅之为丈夫也”。令今人费解的是,何以张罗救助,就“浅之为丈夫”了呢?

读了这篇文字,我却不能不有另一番惆怅。在我看来,“颓然相对”的老夫妇中,老妇的处境,较其夫更凄苦、绝望。为了保全节操,自己饿就是了,老妻也陪着挨饿,总觉得近于不情。读了这故事,不能忘的倒更是那老妇。

丁巳(康熙十六年)孟夏在吴门,叔子曾寓红板桥南楼,据他自己说,“宾客早暮至不绝,每夜断灯火上,始得从容盥漱者几二月”。其时有华子三者,得叔子的诗,捧读而泣,“哭二日夜,两目尽肿”。送叔子到船上,子三“哭不能起”,以至令叔子想到“赵景真一见嵇叔夜,千里追逐,狂病阳走”,尽管他也自谦不能当此盛意(《华子三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九)。也是在这一时期,叔子结交归庄,据说每当叔子要“束装行”,归庄就“涕泣”以至“失声”(同书卷一四《哭莱阳姜公崑山归君文》)。倘若这类记述不曾夸大,那么叔子令人依恋之深,无论山居还是出游,都得到了证明。叔子本人也长于描述这种场面,不厌其细,笔墨间不无陶醉。令吴越人士为之倾倒,或许已超出了他的预期。

彭士望《魏叔子五十一序》说:“魏叔子庚戌间再游吴越,人传诵其文章,谓为南宋来所未见,求之者无虚日,日削版待之,朝成夕登,即日流布;海内所推一二耆旧大耄之老,争识面引为忘年交。士无识不识,皆知有宁都魏叔子。”一些年后,彭氏为“三魏”后人的文集作序,还说到庚戌那年的除夕,叔子“归自淮扬,文名大震,一时钜公尊宿,或云数百年所未见,人得其篇牍,咸珍异藏弆以为荣”(《魏兴士文序》,《树庐文钞》卷六)。庚戌那年叔子四十七岁。由叔子这一时期的文字看,他本人也自待不薄。人恰如其分地估量自己,谈何容易!

经了近二十年的游,不消说志意日广,见闻也日增。但我所读过的东南人士的文字,与叔子有关的却难得一见,因而无从推测那些文化过熟的吴越人士,是否真的由这来自赣南的书生身上,感受到过山中的清新之气。可以确信的是,在此期间并不曾发生过如当年与彭士望那样的遇合。

待到年过五旬,叔子虽勉力出行,意气已大不如前,自说“山居郁陶,辄思一畅生平;出门观览,壮心顿消”(《寄兄弟书》)——确也是老之已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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