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佩拉热监狱可以容纳大约五十名囚犯,可被关押在此的囚犯多达三百五十人。他们在草褥上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寻找和被拘捕的共和军将军比隆公爵亲近的机会。比隆公爵身上总是带着足够的钱,给监狱长提供好处费以获得庇护。每一项服务都有清清楚楚的明码标价:饮料、精美食品、书籍、探监,所有的一切都需付费才有可能。许多囚犯是妓女,他们给这位贵族保皇派成员提供了美妙的时光,还有一些女人,她们唯一的罪行就是因为她们曾经是某个被处决者的女友或情妇。比如有一个克里奥耳女人,她和英国银行家瓦尔特·博伊德保持过一段恋爱关系,她不明白自己被逮捕的原因。她来到断头台上时,他正在伦敦庆祝成功逃离巴黎。有些人唯一的罪行只是因为自己是个有钱人。
夏尔被带至地下大厅,那里已被改造成关押众多犯人的集体牢房。大厅里潮湿,霉味十足,还有粪便的臭味。围墙由沉重的大方石构成。拱形的天花板上爬满了无数的蝙蝠,它们犹如黑色的小雨衣。几个女人立即走到栅栏那里,抓住铁栏杆。“操我呀,”一个女人对着他的脸喊道,“只要一怀孕,我就自由了。”
夏尔在一个栅栏前探看,女人们纷纷涌至栅栏后面。“我在找一个黑皮肤的女人。来自暹罗。”
“国王万岁!”一些人叫喊道。
“有一个女人曾经在那里,”看守说,“可我无法告诉您是否她已经上断头台了。不过您,先生,您一定知道答案,那是您的断头台。”看守冷笑道,露出嘴里的最后几颗烂牙。他的脸形都走样了,仿佛铁夯压扁了他的鼻子。
“丹曼莉!”夏尔绝望地叫道,仔细倾听。
“我是丹曼莉。”一个妓女嚷道,摇动栏杆。
“别听这个**的话,”另外一个妓女说,“我是丹曼莉。”
看守做了个结束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门口。“很遗憾,巴黎先生。”
“在您眼里她肯定与众不同,公民,她是黑皮肤。”夏尔在他面前站住。可看守重新摇摇头,又指了指门口。夏尔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
“昆底。”他忽地听到有人叫道。
他急切地盯着栅栏看去,可在所有的女人中他哪儿都认不出丹曼莉。
紧接着,他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这才看到那只瘦小的胳膊正透过栅栏向空中招手。那是丹曼莉。她跪在栅栏后面。“我会等你的。”她叫道。
夏尔也跪在栅栏前,握住她的双手。他把她的双手紧贴在他的脸上然后亲吻。“我要救你出去。”他说。
“不,”丹曼莉说,“这不可能。我们都会死的。但是在那儿,在另一个世界,我会等你。别害怕。”
她把头紧贴在栅栏上,嘴巴在栅栏之间,然后闭上眼睛。夏尔亲吻她,没有松开她的双手。
“我能在这里过夜吗?”夏尔问看守。看守摇摇头。
“您得问问价格是多少,而不是问可不可以。”一个洪亮的声音说。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为自己辟出一条路,径直走到栅栏口。“比隆公爵,共和军将军。”囚犯自豪地自我介绍道。他头发灰白,连鬓胡子很长,脸形有点凹陷,而且因为常年在野外,饱受日晒雨淋影响而又不注意保养皮肤,整张脸呈青皮色。他递给夏尔好几枚钱币。“这点钱该够了,巴黎先生。不,不必,不用谢,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也没有继承人,我该如何花掉我的钱呢?”
夏尔把钱交给看守,看守悄悄地塞进衣袋里,装出没有任何反应的模样。
“再给我来两瓶波尔多红葡萄酒,”将军大声对着看守嚷道,“给这位先生来一捆秸秆。不过是要干秸秆。”
清晨时分,丹曼莉和夏尔都睡着了。他们睡在栅栏的两侧。手挽着手。
夏尔真的希望能够挽回丹曼莉的性命。可是当他上午站在富吉埃的办公室,看到被处决名单时,他的呼吸中止了。他连问都不问一下,就坐在富吉埃对面的椅子上。
“我让你坐下来了吗?”
“您把这个女人放了。”
“我知道,桑松公民,这个来自暹罗的女人。你现在还是找到她了。”富吉埃在浏览卷宗,“还有什么事吗?”
“我说过您应该把她释放掉。请您帮我一个忙,下次有机会我会报答您。”
“桑松公民,”富吉埃开始道,“首先我们有了一个有效的法庭判决,谁也无法撤销这个判决。其次你恐怕无法给首席公诉人帮上忙,让他值得为此疏忽自己的责任。难道你想贿赂革命的首席公诉人吗?这个暹罗女人今天会人头落地,明天还会轮到其他人。而如果你要坚持的话,巴黎先生,那么我就叫人给你戴上镣铐,因为支持反革命。我们现在可以达成一致了吗?”
夏尔默不作声。他明白丹曼莉已经没有机会活过今天了。他俯身对着富吉埃的书桌。“我警告你,安托万,要是丹曼莉死了,你也会死的。”
“哦,”富吉埃讥讽地回答,“我还从未见过你这种样子,夏尔。你看起来真的怒气冲天了。当年在鲁昂时我就问过自己,究竟该如何惹你,你才会愤然反抗。想必你从前从不敢这么做。你瞧,革命让你解放了。你真该感谢革命!”
丹曼莉和三个妓女一起前往断头台。夏尔坐在她旁边。这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因为为了让被处决者平静,他一向就是这么做的。可这一次,在整个行驶过程中,他的手触摸着这个黑皮肤矮个子女人的小手。他的助手们低着头。夏尔也同样低着头。他爱这个女人胜过一切。她已经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一旦失去她,他一定会心碎的。
当马车拐入格莱夫广场时,人群中出现了鼓掌声和欢呼声。可倏忽之间,所有的人全都沉默起来。丹曼莉站起来,夏尔也站起来。他站在她旁边,高出她两个头。她在他旁边就像个孩子。
“不要孩子!”后排有人突然叫道,“不要孩子!”其他人重复道,而就在蓦然之间,所有的叫喊汇合成同一种声音:“不要孩子,够了!停下!”附近人家都把玻璃窗关上了,仿佛想要回避瘟疫似的。夏尔真想永远走不完这个行程。他从内心深处希望他们漫无目的地乘坐这辆车行驶下去,手拉着手,直至世界的尽头。可他马上看到两根柱子呈垂直状耸立在空中。他在搜寻人群。有一瞬间,他相信会有转机,相信命运的安排,相信奇迹的诞生。女人们从车上下来,走到断头台前,夏尔一看到司法代表,知道谁也阻止不了这次处决了。
“要坚强。”丹曼莉迈开脚步走到最下面的台阶时说道。她站住不动,注视着他。“我们会再见的,昆底,佛祖保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