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先生。”让-巴蒂斯特低声道,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紧接着,他的脸色重新变了样,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多米尼克站起身,她一直没吭声。她慢慢地走到夏尔跟前,温柔地拥抱他,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这让杜布奶奶非常反感。夏尔爱他的这个妹妹胜过一切。即使在莱顿,他也渴望被她温暖地搂抱,吸入她身体的芳香。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亲爱的夏尔,”她以温柔的声音说道,“这个职位你直接从国王手里获得——从国王本人。你从宰相那里获得你的工资。在军队里只有最好的军官才享有此宠幸。夏尔,你这么年轻就能行使这一职位,这是深为荣幸的事。而且我向你保证,现在,因为你又和我们住在一起了,我们可以每天晚上一起弹琴。你有音乐天赋,它将永远陪伴你。每天晚上,在你工作了一天之后,当你回到家,你会需要它。”
夏尔恳求地看着妹妹,可她的微笑让他停止了所有的反抗。他简直太爱她了。她还那么年幼,可那么聪颖,又那么博学,他多想整天听她说话。他在鲁昂或者莱顿的时候,当他晚上躺在**睡不着觉,他就聆听她教他弹过的钢琴曲。他的想象力太强大了,他就觉得她坐在他的床边弹琴,只为他而弹。夏尔有时问自己,是否其他人也会在他们的脑海里产生如此美妙的图画和旋律,而这些图画和旋律又是如此真实可信,简直无法将它们视为幻想而搁置一旁。可是,这不是特别美好的天赐礼物,因为可怕的幻影在想象中慢慢膨胀,变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夏尔知道,这是桑松家族的疾病。敌人就在自己的脑袋里。
“你是桑松家族的人。”杜布奶奶发出难听的叫喊声。在听到多米尼克温馨而充满旋律的声音之后,再听到她的声音,真的犹如恶魔在发出沙哑的声音。“桑松家族很强大,因为他们必须强大,”她闷闷不乐地说,“而且他们姓桑松,因为他们默默地履行自己的义务。桑-松。没有声音。[1]”
夏尔迄今经历的一切,此时此刻在他的眼前都化为乌有。从此以后,绞刑架下的鼓声将取代细菌和血液循环的学说,被处决者的喊叫声和恳求声将淹没维瓦尔第的《非凡》乐曲。他的弟弟妹妹们冲到他跟前,喜形于色地拥抱他。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点了点头。弟弟妹妹们对他的喜欢打动了他,他们的热情、他们的激动让他感到得意洋洋。他们是他的家人。他又回到了家里。现在他笔挺地站在那里,夏尔-亨利·桑松,桑松家族的第四代传人,像一名大力士那样,高大威猛,仪表堂堂,可又像个孩子那样可怜无助。
翌日清晨,杜布奶奶和夏尔来到巴黎检察院的铸铁大门前,等待进入。约莫九点,总检察长在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男子陪同下走进大门。他们沿着宽阔的石阶爬上三楼,踏进总检察长办公室。总检察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蓄着蓬松的连鬓大胡子,胡子略微灰白。他穿一件黑色西服,宽大的肩章和袖子带子深受军服的启发。在他身后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上是一座横跨塞纳河的大桥。那些书橱装点着对面的墙,书橱的门是玻璃做的。夏尔还从未看到过如此美轮美奂的家具。就连总检察长坐的那张桌子,也被雕刻得充满艺术色彩。桌面是用五颜六色的大理石制成,桌腿非常细小,弧度轻轻地朝外面伸展,并被装饰上了金属花边。总检察长似乎很熟悉杜布奶奶。当他握住她的手,并且很长时间一直不放手时,他至少非常亲密地微笑着。他露出那种密谋似的目光,夏尔马上明白,这两人之前有过男女关系。现在杜布奶奶太老了,没法再用自己的身体做交易了。总检察长打量着年轻的夏尔。他似乎对他身强力壮的外表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难道夸海口了吗?”杜布奶奶有力地问道,自豪地期待总检察长的回答。可总检察长一直沉默着。“他可是又高大又结实!谁也不会知道他还那么年轻。而且他还没有停止发育。他酷似他的祖父,我丈夫是个巨人,像熊一样强壮,还始终沉着冷静。”
总检察长呵呵一笑。“外省有很多人想申请这一职位,”他说,“巴黎先生是全法国薪酬最好的刽子手职位。”
杜布奶奶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很激动地说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人呀?流浪汉?刑事犯罪分子?被释放的在橹舰上做苦役的囚犯?或者像蒙彼利埃刽子手那样的人,每次处决犯人时,总是昏厥过去,然后在圣母玛利亚升天日时和皮革匠的山羊**?”
夏尔暗地里希望杜布奶奶会和总检察长发生争执,可他却是显得很有趣:“他们是您的远房亲戚,太太,约翰家族,您孙子的表兄弟们。”
“约翰家族?”杜布奶奶吼道,“可是见鬼,谁会站在巴黎的绞刑架上:约翰家族还是桑松家族?我们受到国王的宠爱。谁也没有抱怨过我们。我的孙子夏尔将是所有人中最好的。上帝给了他所有的才华,好让他继承这一遗产,尽心尽责地效劳国王。人民会喜欢上他。”
“约翰家族给了我二万四千镑。”总检察长不露声色地微笑着。
杜布奶奶做了个生硬的手势,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二万四千镑,这真是可笑。您可以看出他们太不把这一职位当回事了。”她把皮夹子倒空。沉甸甸的金币哗啦啦地滚落到桌子上。
总检察长不再微笑,他看起来非常严肃。“我把约翰家族的人打发到夏特勒那里去了。”他喃喃道,目光恳切地打量着夏尔。夏尔挺起胸膛,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屏住呼吸,好让胸腔显得更为有力。他出于本能地做着这个动作,完全没有想到,他这么做恰恰是起到了支持奶奶的作用。她沉着脸将金币重新塞进皮夹子。她感到很受伤,可她不是那种愿意承认自己犯错的女人。遇到这样的情形时她要怀着满腔仇恨做出反应,以便转移遭受斥责的耻辱。“我还从未求您做过什么事,”她急促地说道,以密谋似的方式倚靠在桌子上,“您瞧瞧我,先生,上帝赐给了我漫长的一生,只是为了允许我维护并且继续传递桑松家族连成血脉的遗业。为了王国的幸福。”
总检察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在难以看出,他究竟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杜布太太,”他就事论事地说道,“您从没有想过到法兰西喜剧院那里去申请职位吗?”
她不懂何为幽默,只是以几乎庄严的语调说道:“我在此恳请您将他父亲让-巴蒂斯特的职位传给站在您面前的我的孙子夏尔-亨利·桑松。”
“您希望确保桑松家族拥有绞刑架的统治权,太太,”这不是一个问题,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论断,“那好吧,太太,您的孙子应该穿上血红的大衣,配上正义之剑。在您的儿子,尊敬的让-巴蒂斯特·桑松去世之前,您的孙子夏尔将临时代理这一职位。之后他就可以正式成为巴黎先生。”他在桌上操作那只小钟。没过多久,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男子走进房间,在总检察长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给了小伙子一个指令,负责签发任命证书和刊印此决定。等到仆人重新离开房间,总检察长转向夏尔说道:“你才回到巴黎没几天,但我认为你应该知道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是谁吧?”
夏尔点点头,可杜布奶奶替他回答道:“他当然知道达米安是谁。”
总检察长目光严厉地责备杜布奶奶。“我问的是您的孙子而不是您,夫人!您还不是我这个司法机构的成员。”他微微一笑道,“您这张嘴巴到现在还是能说会道!”此刻她沉默了。有人敢于指责这个雌老虎,夏尔为此暗自高兴。总检察长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件递给夏尔。杜布奶奶本能地想拿走这份公文,可总检察长威胁性地伸出食指,她只好放弃了这一念头。他早已对上面的文字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再去看判决书,因此目光始终紧盯着夏尔:“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昨天被巴黎法院认定有罪,并被判处死刑。之前他经受过痛苦的审讯。”他停顿了一下,恳切地注视着夏尔,“你知道这种刑讯意味着什么吗?”
夏尔点点头。这种施刑手段包括各种各样残忍的方式,自从建立宗教法庭之后基督徒们可以想象到这一点。
“而且另外,”总检察长补充道,“达米安将遭受钳刑。判决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现在,就连杜布奶奶也一声不吭了。钳刑太残忍,早已不再施行。谁能够掌握并且实施这种痛苦的刑罚呢?她朝夏尔同情地瞥了一眼。夏尔只是轻轻地动了动睫毛。他也不再言语。
“你需要助手,年轻人,”总检察长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说道,“你可以聘用凡尔赛的刽子手,你的叔叔尼古拉·桑松。他还从没有出过差错。他完成的工作完美无瑕,漂亮而高贵,和所有桑松家族的人一样。布雷斯特有一个出色的钳刑施刑者,你也可以聘用他。他叫苏比斯。我期待你完成这一杰出的工作。整个法国,不,整个欧洲都在关注你。如果你顺利地经受住了这一关,那么你将一朝成名天下知。不过我觉得你得确信不会晕过去。人们可绝对不喜欢这一点。”
那个夜晚是夏尔和多米尼克在钢琴旁度过的。他们弹奏巴赫的《华丽曲》,那是父亲最爱听的音乐。父亲安静地坐在那把棕色的靠背椅上,头垂落在胸前,双眼紧闭。他并没有睡觉,他在享受。他为儿子夏尔获得任命感到高兴。当遇到未成年人时,这种临时任命很常见,同时也是对现任刽子手表示尊重,因为尽管他已经无能为力却可以保留这个职位,以此给了他应有的尊严。
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可以对父亲生气,可是那天晚上,除了和妹妹一起弹奏钢琴,他没有更大的愿望。他饱含深情地为这个人演奏。恰恰是这个人,先是促成了他的梦想,后来又毁灭了他的梦想。
次日,夏尔叫了一名助手,吩咐他骑马赶赴凡尔赛,向尼古拉叔叔报信。他派了第二名助手到布雷斯特叫来苏比斯师傅。夏尔的弟弟妹妹们都为他们的大哥感到无比自豪。他将处死全巴黎都在谈论的那个人,他将杀死刺伤国王的那个人。夏尔将因此走出国王陛下的阴影,亲自成为国王的复仇者。而他们都是执行此判决的那个人的弟弟妹妹。
没过几天,一名法警带来了一份书面判决,判决书上对即将实施的刑罚进行了详细描述,看完整个行刑细节,不觉让人嘴巴发干,呼吸中止。夏尔感到难受得想要呕吐。他发觉上腹部有一只拳头,简直掐住了他的气管。就在尼古拉叔叔将手搭在他肩上时,他愤怒而又痛苦地注意到弟弟妹妹们坐在壁炉长凳上窃窃私语。尼古拉叔叔似乎感觉到夏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巴蒂斯特也感觉到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因为瘫痪,他不能动弹,也就没法触摸并安慰儿子。尽管让-巴蒂斯特非常尊重弟弟尼古拉,却在嫉妒他现在离儿子最近。多米尼克把弟弟妹妹们从壁炉长凳上赶下来,就连那几只猫也从棕色瓷砖上跳了下来。弟弟妹妹们虽然对他们的大哥担当的使命感到愉快,但谁也不会在处决的那天站在绞刑架上,目睹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地折磨致死。
“我们不是施刑者,”让-巴蒂斯特一再重复道,“我们用绳子或者用刀审判,但我们不施刑。这种活让其他人做。”
夏尔不相信父亲说的任何一句话,可他不敢反驳。他完全意识到,他必须以公正的名义执行法庭的判决。可他也清楚,大家希望对达米安这样的人公开动刑,因为世人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看到这样的刑罚了。人民在忍受着饥饿,而一旦谋杀犯达米安被视为人民的复仇者,那么国王肯定希望能够通过这次行动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夏尔不敢肯定,这样的杀一儆百是否已经足够。他本能地感觉到,达米安使某些东西复活了。有些人秘密地将他奉为英雄,因为他们也像他一样饥寒交迫,像老鼠一样在小巷子里艰难度日。夏尔相信小达米安们有着千千万万,难以想象的是,一旦将来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从暗处走出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夏尔觉得离达米安更近,而不是离国王。他崇敬国王,可要是此人和安托万持有同样玩世不恭的态度,那么他就是一个糟糕的君主。达米安开始使夏尔思考,可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和他谈谈这件事的人。唯有他的日记。
尽管时间很紧张,可夏尔还是找到了路易大帝中学。他渴望见到丹曼莉。她立即发现他在对面马路上,急忙奔到他跟前。她喜形于色,怯怯地触摸着夏尔的胳膊。然后她激动地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对着上面的字读道:“我想你。我在学法语。我们以后就可以交谈了。”
夏尔殷勤地点头。他在寻找能够表达自己情感的简单词汇,可在马路对面等着的女友们叫了丹曼莉一下,她拼命朝她们奔去。她又一次回过头来,胆怯地挥挥手,直至消失在围墙后面。
“告诉他事实真相,”尼古拉叔叔坚持道,“你的孩子必须登上绞刑架。首先是第一个助手上去,然后是他,再然后我带上达米安紧跟在后面。在开始钳刑之前,他可以重新下去,在台阶下等。但在宣布执行判决时,他必须出现在民众面前。他要取代你的位置,站在绞刑架上。”
夏尔害怕地看着父亲,可父亲却回避他的目光。
“给我弹会儿琴吧,”让-巴蒂斯特说,“我更想念钢琴而不是绞刑架。”
夏尔和多米尼克忐忑不安地坐到钢琴旁,开始弹奏起来。他弹得很差。强迫他在这种心境下弹琴真是很残忍。他为此讨厌父亲。可他无法违逆他的意志。杜布奶奶看到了他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可她不懂得怜悯之心。她好似宣传一种宗教一样地宣传强硬。可她已经做好了夏尔爱吃的烤猪肉。这让他深受感动,因为这是他曾经从她那里得到喜欢的唯一标志:一块含汁的烤猪肉,那肥肉凝结成糊状,而且上面还有含奶油的蘑菇汁。这个蘑菇汁里含有的白兰地恐怕比奶油更多。他的弟弟妹妹也很喜欢他,因为他第二天要做的事将带给他们享受。
吃完饭,杜布奶奶躺下休息,请夏尔到她床前。自从拜访过总检察长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完全注意到,他已经看出她曾经和那名官员有染。这一点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在孙子面前丢了脸。仿佛她暗地里指望他保守机密似的,从那时起她很少对他动粗。就连和钱有关的那件事,也使她感到受辱,因为这件事也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他了解到,出了这个家,他可怕的奶奶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只是一个老妪。不过,夏尔现在能确保家庭收入,肯定也很有意义。不久之后,他就要领导这个家了。不久之后,她就要失去她的权力了。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好像企图从他的眼里读出点东西来。最后,她抓住他的右手,给了他一个护身符。那是一只开裂的钟。
“夏尔,”她以平静而严肃的声音说,“你的曾祖父脖子上戴着这只小银钟,后来把它传给了他的儿子。直至今日,这仍然是一种习惯。这只开裂的钟是桑松家族的纹章。这是一只没有槌的钟,这只钟不会发出响声。我们的钟永远不会发出鸣响。这是桑松家族的钟。无论你的痛苦有多大,谁也不会去听。桑松家族的人沉默不言,只是尽他们的义务。”
她将这个小小的护身符塞到孙子手里。“握紧它,”她低语道,“明天你站在绞刑架上,你会感觉到桑松家族的力量。别害怕,夏尔。折磨我们更多的是我们的幻想而不是现实。和所有桑松家族的人一样,一旦忧郁的想法让你备受痛苦,那么你就走到森林里去。你的所有祖先都从骑马和狩猎中享受到快乐。音乐和文学也可以给人带来慰藉,尽管我认为这两样东西毫无用处。但你尤其要避免孤独。孤独给桑松家族的某些人带来了灾难。因此你要娶一个强大的女人。桑松家族的男人需要强大的女人,夏尔,因为到最后他们全都会瘫痪。”
“奶奶,”夏尔低声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他预料到灾难临近。此时此刻他希望明天晚上处决完达米安回到家,她会在家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