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承认夏著在清季予其以“第一次启发”的顾颉刚在20世纪中叶总结“当代中国史学”而论及“中国通史的写作”时,已不曾提及夏曾佑书;他注意到且认为“较近理想的”,有吕思勉《白话本国史》和《中国通史》、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陈恭禄《中国史》、缪凤林《中国通史纲要》、张荫麟《中国史纲》和钱穆的《国史大纲》,其中钱书“最后出而创见最多”。[13]若沿袭前人关于清代学术的线性分析,顾先生所列举的史著基本都属道咸以后“务为前人所不为”的“新学”一流[14];以考据见长的乾嘉朴学虽因胡适等人的提倡而有所复兴,至少在通史界仍属彭明辉所说的隐而不显一类。
更进而言之,连“考据”本身的含义也在转变,王国维曾总结说:“学问之品类不同,而其方法则一。国初诸老用此以治经世之学,乾嘉诸老用之以治经史之学。”清季民初之沈曾植“复广之以治一切诸学”。[15]这一从明清之际到民国初年大致未变的治学基本方法,即一般人通常所说的“考据”。但这多半是有西学坐标之后的“新见”,对尚拘守汉、宋学或经今、古文学区分的“旧儒”而言,“考据”更多是指乾嘉朴学亦即清代汉学推崇的那一套方法,提倡“义理”者每不屑为之。像柳诒徵、张尔田这样的学者常被视为民国考据史学的代表人物,然他们或自认不治考据,或表示出不重视考证之意(柳诒徵的学生郭廷以就认为柳氏在研究方法上“不重视考证”,应与柳氏的课堂表述相关)。[16]
由此看来,考证与经世本身或其变体进入民国后仍可见双旋律并存的现象,其他主题旋律也逐渐出现,有的还占据上风,或许民国史学的发展仍可运用“复音音乐”方法来进一步考察。有一点也应指出:彭先生非常注重采纳他人的学术成果,其引用者已包括与其同年出版的论著。善于整合他人研究本是彭先生向有的特长,本书的自定位也在“中纵深、中广度”之上,故不采取巨细靡遗的方式一一论述具体专题,而是通过主题轴的方式统整相关讨论。
这样的自定位和研究取向,使本书相当适合于作为大学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的教学参考书,而其文笔也有助于其行远。或许是长期写散文的缘故(彭先生曾主持《联合文学》,其笔名吴鸣的知名度远超过本名彭明辉),其撰写学院式作品同样流畅,且有意将较长的引文置于注释之中,以强化其“可读性”,希望借此增进文本与读者的互动。
本书是台北麦田出版社的“历史与文化丛书”之一,该丛书主编卢建荣教授近年介绍和推动包括“后现代”取向在内的欧美新史学甚力,丛书中不仅有柏克(PeterBurke)评述年鉴学派的《法国史学革命》(王汎森导读)这样的名著,以及詹京斯(KeithJenkins)的《历史的再思考》(卢建荣导读)等“后现代”史作,近亦包括卢先生自己主编的《性别、政治与集体心态:中国新文化史》,非常值得留意海外史学新动向者关注,他日当另文介绍。
(原刊《读书》,2003年第6期)
[1]马敏、朱英:《传统与近代的二重变奏——晚清苏州商会个案研究》,成都,巴蜀书社,1993。
[2]彭明辉:《晚清的经世史学》,台北,麦田出版社,2002。
[3]鲁迅:《热风·随感录五十四》(1919年),见《鲁迅全集》,1册,344~34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这一倾向的一个典型代表即1983年8月在台北召开的近世中国经世思想研讨会上中外学者的不少论文,参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辑:《近世中国经世思想研讨会论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
[5]RobertDarCatMassadOtherEpisodesiuralHisteBooks,1985,pp。3-7,257-63。
[6]参见[美]柯文(Paul):《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中华书局,1989。
[7]参见罗志田:《西潮与近代中国思想演变再思》,载《近代史研究》,1995(3)。
[8](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1205~120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转引自彭明辉:《晚清的经世史学》,134页注63。
[9]参见钱玄同自编:《钱德潜先生之年谱稿》,1903年条,见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影印本,12册,7554页,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按:此谱有阎彤整理、杨天石审校的隶定本,定名为《钱玄同自编早年年谱(1887—1905)》,发表在李又宁总编的《天外集刊》第三期(1997年7月),引文在73页。
[10]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丙午(1906)年四月十一日,1册,130页。这一日记中1905—1908年也有阎彤等整理、杨天石审校的隶定本,发表在《天外集刊》第四期(1997年10月),引文在100页。
[11]钱玄同自编:《钱德潜先生之年谱稿》,1903年条,见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12册,7554页。
[12]宋斌整理:《严复致夏曾佑》,1906年8月,见中国哲学编辑部编:《中国哲学》,第六辑,340~341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
[13]顾颉刚:《我在民间文艺的园地里》,载《民间文学》,1962(3);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77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4]关于道咸以后之“新学”,参见罗志田:《“新宋学”与民初考据史学》,载《近代史研究》,1998(1)。
[15]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二十三《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见《王国维遗书》,影印本,4册,2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6]张朋园等:《郭廷以先生访问纪录》,129~130页,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