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璎道:“嫂嫂别装样儿和稀泥,我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得很,她柏越在河西卢家养的好狗,带来京里咬人来了,怪不得那时候人家说边地乡野姑娘上不得台面,我还好心骂了那些碎嘴的,如今来看我真是错怪他们了,果然是两面三刀的小人,登不得大雅之堂!”
“璎儿!”王素连见柏璎越说越难听,忙冷了脸喝止了她,又冲柏越柔声道:“越儿,你璎姐姐气头上的话当不了真,你告诉嫂嫂发生了什么,嫂嫂给你做主。”
柏璎直接打断嗤笑一声,“嫂嫂你尽管问她,看她有没有脸面说出来!”说罢深深望了一眼柏越,冷哼一声,抬腿便走,仍旧气势汹汹离开了胡笳院,碧水、桔梗忙向众人赔笑跟着出去,院里只剩下王素连和柏越并胡笳院的丫头们。
王素连瞠目结舌,无奈叹口气,她自小也在富贵人家长大,也有些姐姐妹妹,家里头还算和睦,姐妹们闹别扭是常有的事,可便是再唇枪舌剑,哪见过姑娘们直接撕破脸面动手的样子,这场面倒给了她一个老大难。她快步走到柏越跟前,边拉着她的手道声“里间去说”,边把人连拉带推带到了里屋,又嘱咐清溪等人在外面候着。
王素连关了门,来到柏越跟前,这才细细看起柏越脸上的指印,柏璎指甲长,打得又用力,柏越左脸已经肿了起来,涨成一片紫红,下颌处还被指甲划开两道小口子,她上手轻轻一碰,柏越痛得别过头往后一躲,王素连倒喝一口凉气,心疼道:“这个璎儿,下手不知轻重,哪有照着女孩儿的脸打的,叫人请大夫了吗?”
柏越摇了摇头,王素连忙出门叫人去请大夫,清溪回道:“方才我已经叫人去请了。”
“叫快些儿来。”王素连嘱咐一句,又回来拉起柏越的手,“越儿,我知道你们女孩儿好脸面,多少有些讳疾忌医。可伤着脸不是小事,你忍一忍,叫大夫来看看。”
柏越又摇摇头,嗫嚅道:“无妨,我不在意这个,叫人来看看便是。”
“越儿,你与我说实话,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叫她如此动怒,都打成这样了!”
柏越看着王素连,见她满眼疼惜,心中一颤,到底没忍住,她在河西也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姑娘,一向光彩照人,来了京里更是处处谨慎,时时维持着柏府小姐的风度,在梅宴上还出了回小风头,自以为也算个体面人了。小时候调皮捣乱都不曾被打过,何况如今长大了,却被同辈的姐姐当着一众丫头们的面照着脸上扇了一巴掌,她只觉素日里那些尊严统统跌落殆尽,本就十分难堪,又被柏璎指着骂河西卢家,她与柏瑶二人自打进了京处处留神,生怕叫人看轻了去,此时越发觉得心灰意冷。但因着她想到自己揭发了江家,柏璎的痛楚只怕比她深上几万倍,方才才屏着神色不愿叫人看出来,这会子被王素连一关心,她实在忍不住,也落下泪珠子来,泪水淌在肿起来的脸颊上,脸皮反而又涨又冰,针扎一样地疼起来。
王素连见她落泪,更加着急:“越儿,你倒是说话呀,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咱们家里什么事情弄不了?最怕你们两个这样梗着,叫我们一家子都难捱。”
她又轻声哄道:“我知道她打了你,你心里头不忿,换了我,怎么都不能原谅她!可你也得给我个法子,叫我去惩戒她一番,好替你多少出出气儿!”
柏越一言不发,抿了几次唇,接过王素连递来的手帕,轻轻拭了拭泪,垂眸看着地面上的青砖,又抬头看看王素连,心中一横,叹了口气,索性淡声道:“江家之事,是我叫人揭发的。”
王素连心中“轰”的一声,还当自己听错了,心里头却知道这话听得明明白白不曾有误,一霎时浑身发起烫来,她沉默了几息,咽了几次唾沫,才小心翼翼道:“不是说揭发之人是那个告御状的么?我记得姓范,如今叫皇上封个官儿做呢,你这是什么疯话?别往自己身上揽!”
“他姓范,叫范子岕。”
这话一出旁人还得思索一番范子岕是谁,王素连这个管家的却一清二楚,去岁中秋,替卢家来送礼的,不就叫范子岕吗?怪不得!怪不得她前些日子忽见今年的岁时备礼簿上原定好的柏府和河西卢家的往来都叫人划了去,她还当是有新的预备,此时才骤然醒悟过来,范子岕风头正盛,老爷定然早早知晓,只是不好与家里人细说,才私下里做了断亲的决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王素连已经信了一大半,她哆哆嗦嗦道:“你在屋里待着……哪里知道江家的事?”
柏越明白王素连是怀疑家里头有内鬼,定然不能供出云平岳,她去向柏泓柏溶二人坦白时本已打好了腹稿,他二人却因太过震惊,还不曾反应过来向她细细盘问,此时王素连问起,自然也要说得天衣无缝,免得后头圆不回来,柏越遂低声道:“证据是一张江南的盐票,我也是偶然得到。我素来爱收集各样孤本奇书,收了那么多次,有一次在一堆新收的书中翻到了一张盐票,我本不以为意,偏那本书竟是个戏本,我粗粗一翻,竟都是用本朝名讳写成,写的正是江南之事……唬得我连忙把那戏本烧了,又后悔不迭,思来想去,索性托范子岕上达天听。”
一番话真真假假,收书是真,戏本是假,盐票是真,烧书是假,多多少少有些站不住脚,却因着木已成舟,便是王素连有疑心,再问也只能去问问柏越揭发江家是存了什么心思,问不出更本真的东西来。
王素连一个愣神,柏越已经低了头去,声音平平道:“嫂嫂带我去老夫人那里见家法吧,此事我已告知了父亲和大伯父,我自知对家里头罪孽深重,情愿跪祠堂去。”
王素连浑身发软,只觉眼冒金星,她再想不到如此癫狂骇人的言辞却字字句句都是真话,她站起来,脚步试探地往地下点了点,见能踩实,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此时攻守易形,她沉默不语,转头看了柏越一眼,便愣愣地往外走去,柏越见她要离开,戚戚喊了一声:“嫂嫂!”
王素连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她轻声道:“此事可还有旁人知道?”
“府里头除了父亲与大伯父,应当再无旁人知晓。璎姐姐……我并不知道她打哪里听来。”
王素连死命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再未应声,便径直走了出去。
柏越这下浑身瘫软,只觉自己全身从脚底到头顶一道一道发冷,她慢慢起身,跌跌撞撞挪到床边,一头撞进锦被里头,却不小心擦到脸颊,疼得仿佛刀刮,她却不曾管顾,只在锦被里闷着,一下一下落泪,哭得怎么都止不住,鼻息间闻到锦被上的苏合香香气,想起柏瑶还不知道她指使了范子岕,也不知道柏家与卢家为着这事断了亲,更加害怕得浑身发抖,又不愿意出声叫人听见,一个人闷闷哭了许久,才听见外头一直有人敲门,她忙收了哭音,起来拿帕子拭了泪,又去照了照镜子,便听见清溪的声音:“姑娘,大夫来了,不如出来瞧瞧大夫?”
柏越闷声道:“你先与我打盆水来,我收拾收拾。”
一会儿清溪清秋两人便端了水进来,柏越拿水轻轻在脸上扑了扑,虽有些疼痛,却也顾不得,又叫清秋与她将头发抿了抿,方去见了大夫。
好在柏璎平日里疏于活动,再大力也只打出了皮外伤,并没有伤及内里,大夫开了些清凉消肿的药叫柏越煎了喝,只道这些日子好生将养着脸皮,待肿痛消了,也不会留下痕迹。清溪、清秋几人闻言方放下心来,待送走大夫,才都哭哭啼啼叫柏越要去老夫人那里说个明白。
柏越心里又愧又怒,又惊又急,偏偏这几样情感不能互相融合,两相逼迫,倒激得她越发难捱,又不好将这件事张扬开来,便只惨淡着一张脸与众人说待日后再议。
王素连出了青青园,径直去寻柏璎,进了柏璎屋里,见她在里头嚎啕大哭,一点形象不顾,哭得头发散乱、满面湿痕,王素连心中自然明白柏璎的不好受,硬着头皮进去,想着多少劝一劝。柏璎见她来,反倒两手抹了抹眼泪,强忍着哭意道:“嫂嫂来了?若是为着柏越而来,便不必再说了,再给她几巴掌,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王素连抿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越儿都与我说了。”
柏璎冷笑一声:“她还有脸说这些?若不是我今儿想着去寻父亲,还叫她蒙在鼓里,一味拿她当好妹妹呢!”
王素连神色复杂,动了动嘴,低声道:“是……老爷与你说的吗?”
柏璎定定地看着地面,眼眶里又蓄上泪水,气声道:“不是。母亲叫我去问问父亲与虞家走动的事儿,我去正院里头寻他不见,依着惯例去书房找他,却正好远远瞧见柏越进了书房,我便想着快步进去与她凑个趣儿,谁料想方到了书房门口,却听见她自个儿亲口说出这样丑事!她出的好主意,还有范子岕那条狗替她奔走!我本因着震惊不敢相信,连父亲也没去找,跌跌撞撞回了屋里,再思索一遭,方醒过神来,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才……”
王素连了然,一向口齿伶俐的她此刻也哑了声音,柏璎自嘲一笑,又叮嘱起她来:“嫂嫂,此事不曾传开,想来父亲另有考量。我便烦请嫂嫂替我周全一二,先莫要将此事流传出去,母亲身子好容易好了些,恐怕听不得这样的噩耗,她是打心底里心疼柏越柏瑶两个,骤然听得,我怕她……”
王素连忙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能给母亲添堵,既然父亲知道了,那此事便一应听从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