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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几天里,当我早上被窗外树林子里叽叽喳喳乱叫的鸟雀声吵醒时,我都要在浑浑噩噩中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努力地回想着自己身在何处,待清清楚楚地辨认出这里不是我那奢华无比的栖颜殿,也不是身在那座黑白不分的宫廷里后,方又傻乐着任自己东倒西歪地躺下来,再次将自己裹进了被褥里,直到再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床榻边上多了公孙度散懒的身影。
他往往一手支颚,一手执杯,眉眼弯弯眼眸含笑地看着我,看到我睁开眼来,“啧啧”地叫上两声,便笑得直摇头,不是讽刺我说“快来瞧瞧本朝太子妃的睡容,这般传了出去,天底下除了金沧朋还有谁能相信?”便是笑话我,“夜里是不是梦到烧鹅了啊,瞧瞧口水都湿了衣领,让哥哥瞧瞧,数一数那可口的小蹄爪子还在不在?”
我便从床榻上一咕噜地跳起来,光着脚丫子踢他,他亦不恼,一边躲闪着一边笑着,只偶尔一次忍无可忍地抓住了我的脚,手臂一用力将我整个人倒提了起来,我正头朝下晃得七晕八素时,他却又莫名的面色一红,匆匆将我扔进被褥里,像裹粽子一样将我胡乱地裹起来,便夺门而去。
那一日直到日落,我拉着红药翻遍了整个竹林小居,都没能见到仪表堂堂公孙度的影子。
竹林小居的名字是我取的,在公孙度拿了笔蘸了墨,将这四个字写在山门的高柱子上时,杜衡依旧撇着嘴,捧着紫玉砚嘀咕着,“公子不是说命名江南渡的么?江南渡听上去多雅致?即便少一个字,也比竹林小居好听的多。再说了,这里哪小了啊,不比府上的宅院小啊!”
公孙度闻言,转身便一笔点在了杜衡的脑门上,而我趁杜衡张嘴惊吓的时候,将手心里没吃完的一块糕点便整个塞进了杜衡的嘴巴里,然后,便被公孙度提着胳膊逃一般地离去了,独独剩下杜衡在原地气得直跺脚,而红药在一侧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段如神仙般惬意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繁琐的宫规,没有莫名其妙的烦恼,没有姨母的训斥,没有了孟良娣的有意为难,更没有了他的存在。
我常常泡在温泉池子里睡着了去,待整个人滑入水里,呛着温热的水呛醒时,方从池子里爬起来,靠在池子壁上咳嗽着喘息着,隐隐地想着,倘若这是在宫里,会不会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来,死死地将我按入水里,直到我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为止?
又或是我趴在那看似摇摇欲坠的回廊上,看公孙度执了长竿钓鱼,而我在一旁拼命地往水里扔小石头时,我又会想着,倘若这也是在宫里,会不会背后也会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无情地推向那池水里。
最初的几日,红药尚捡了石头在院子里的竹子上记下时日,可过不了几日,她也忘记了,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陪了我玩闹,有时候甚至忘记了我太子妃的身份,忘记了尊卑有序,如果不是那一日公孙度故作神秘地将我带到后院的一座凉亭里,我想,那座宫廷、和那里的人,怕是早已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那一天云中郡下完了这一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整个竹林小居,如银装素裹般晶莹剔透,唯独后院的温泉池子冒着缕缕的氤氲雾气,一切,恍若在梦里,又不在梦里。
我被公孙度从雪地里拖到了后院,猩猩红的貂毛大氅上全然是雪屑,公孙度拉了我站定,方挪开了一直挡往我视线的手掌去,我这才发现,那座凉亭里竟然多了两个大泥人,一个是我,而另一个,理所当然是公孙度。
我欣喜地跑了过去,和那个泥人比着大小,竟然发现那尊泥人做得与我大小无异,一样长的头发,一样大的眼睛,一样笑得傻里傻气;而一边的公孙度,却是一样的俊朗帅气,一样的风姿惊世,一样的风流倜傥,一样笑得玉树临风。
我转过身去便给公孙度的泥人狠狠在踢了一脚,可奈何那是烘干后坚硬无比的粘土,直踢得我脚疼,那尊泥人依旧风姿依旧,而身后的公孙度却抱着胸,在一侧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看着我,“往后你若是生我的气,便可以偷偷过来狠狠地揍他,不过,不能让我知道。”
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做得这样大,我怎么有力气搬回宫里去?”
话音落后,我便后悔了,我提到那个我好不容易逃离出来的地方,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公孙度含笑的眼眸暗了暗,那缕笑意瞬间敛了去,却又极其牵强地扯出一抹微笑来,问我,“楚楚是不喜欢这里吗?”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这是不是哥哥给未来的嫂嫂准备的?那以后我能不能经常过来玩一玩,”我不假思索地回道,尽量地绕着话题,尽量地不再提那个字,可我却已然发现,整个亭子间的氛围已然变了。
“三天后,圣上会派人接你回去,”公孙度顿了顿,没有理会我越扯越远的问题。
我摆弄着大泥人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里。
“圣上说,三日后是太子妃的诞辰,圣上近来身子康健,想来是要大办一场,举宫庆贺,”公孙度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哑然,我无力地缩回了手,在脑海里盘算着,掐指算去,仿若我的生辰确实是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