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唯珺知道他的为难里,有不甘,有不舍,有很多的爱意。他知道自己一时无法转变那些固有的思想,无法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也无法大旗一张任凭生活被宣扬。所以他就想着,如果能不知道该多好,一切都没发生该多好,哪怕就算糊弄糊弄他也好啊。
可已经车到山前,覆水难收了,就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里的刺也扎下了。
丁唯珺看着宫浩那红了的眼眶,心里也满是酸楚,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说:“我没有想为难你,我真没有,我发誓,我不想让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那你为什么让我去帮你找老扁?你明明知道,去找老扁就会接近真相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除了你就没人能帮我了,就没有人只听几句话,只看一张照片就头也不回地去帮我了……”
“是啊,是啊,你全都明白,可是我到现在却糊涂了,你为什么要去找老扁?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这么费劲巴拉地找他干什么?是想报仇还是对他有感情念旧啊!”
丁唯珺低着头说:“不是,都不是……”
“那是啥?那是突然想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了?还是折腾我好玩?和我玩寻宝游戏,让我一步一步找到真相,吓自己一大跳!”
宫浩气愤地站了起来,肚子上的伤口又抻到了,疼得直咧嘴。
“宫浩,你别激动。”
宫浩点了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说:“我不激动,我就是纳闷,我就是疑惑,我就是想不通,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有了,就剩这一件了。”她缓缓地抬起头,盯着宫浩那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脸说,“宫浩,我要死了。”
宫浩本来要再抽一口烟,听了这话,那递烟到嘴边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手悬在了半空中,烟雾自生自灭,一点一点地缭绕。
他死死盯着丁唯珺的眼睛,想寻找到哪怕一丝丝的玩笑和谎言,可是都没有,那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睛里,全都是这些年愁苦和颠沛一点一点累积的血丝。老天不知为何这么没有耐心,不等它们消退掉,就又急着对她下手了。
宫浩怒吼了一声,把烟狠狠地摔在地上。
门外,可可在那里伫立了好久,把这一出十几年的人间悲欢听完看完。她本来是去买饭的,可现在却两手空空,饭菜去哪儿了呢?她左右看了看,走廊里病人和家属来来往往,面容悲喜各有不同。
她想起来了,刚才买饭回来,被医生叫去,说丁唯珺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她才慌乱地把饭菜落在了医生的办公室。
此刻,她把手插进口袋,从那里摸出了一张诊断书,上面有一大堆医学术语,最让人揪心的是那几个字:肾衰竭,尿毒症晚期,高危。
她看了看这诊断书,又看了看门里的情况,两个人的话都到了尽头,她是时候硬着头皮进去了。
可可一进去,三人对立,丁唯珺的计划就摊开在了眼前。
丁唯珺的计划是什么呢?其实也不是什么计划,只是一个人想活着罢了。
她那晚在程松岩家尿血后,给深圳的俞医生发了个消息,还把所有的检查单子都发了过去。隔天俞医生回了电话,讲了病情,她一瞬间身子发软,坐在椅子上起不来。
她问:“要等多久?”
俞医生说:“每个医院情况都不一样,没有个确切的等待时间,运气好的话,一两个月就能等到。”
那剩下的没说的话是,运气差的话,可能就再也等不到了。
丁唯珺不觉得自己是个运气好的人,运气好的人不会被生活下这么多绊子。
俞医生说:“除了等肾源,还可以联系一下家人,看看有没有捐赠的可能,家人之间移植的话,排异也能小一点。”
丁唯珺苦笑了下,说:“我没有家人。”
挂了电话,丁唯珺抱着双腿,把脸掩埋在上面,这一路跌跌撞撞的人生,浮光掠影地又走了一遍。如果说当年遇到养母,是命运的一次垂青,那场手术,是人生的一次重塑,却不曾想到,这垂青和重塑里,也早已为今天的时刻埋下了沉重的伏笔。
从那场手术后,她遵循医嘱,服用了好多年的激素,常年的药物代谢,才导致肾脏出了问题。这一环套一环的因果,不讲理,也无法讲理,那就只能怪命不好,怪老天不公,它从来不会轻易给你一些东西,给了必然就要有代价地偿还。
她顺着这思路再往前想,这一切的因果,也不是没有源头的,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卖掉的亲生母亲,那没有阻拦或许也是同谋的亲生父亲,他们都是自己悲惨人生的始作俑者。如今的他们已经人到中年或是老年了吧,人生境遇不同了,会对抛弃孩子的事情有了新的反思吗?或是他们也早已分道扬镳,在各自的人生里酸甜苦辣着,忙忙碌碌间,把这个他们曾经共同缔造的小生命给忘了。
她觉得,现在就是她要索取的时刻了,是时候去寻找他们了,如果能找到,他们也愿意给自己捐一个肾脏,那她感激不尽,他们抛弃了她一次,但又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怨恨可以勾销。
如果他们不愿意,那也无法强求,就只当见识一对陌生人,自私又阴冷,根本不配做父母。她会把这些年的遭遇都讲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导致了血脉半生的痛楚。
他们听了或许会难过,也或许没有波澜,但人总会有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刻,那时心里的小火苗就会燃烧一点,把他们的良心放在锅里煎一煎。无论是一个肾,还是这内心的煎熬,都是老天让他们该有的偿还。
光是想象,就让丁唯珺心里生出了些慰藉,就连死亡,都没那么怕了。若世间真有因果报应,她的灵魂便能轻盈一点,若再有轮回,她想做一棵树,挺立在天地间,山风不乱,永远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