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在他心里投下个念想,“好人家”三个字,听起来就暖烘烘的,黄昏里的烟囱,院子里的葡萄藤,都是不敢想的事情。
之后他老实地乞讨,没再生出逃走的念头,秋去冬来,还真来了一对中年夫妇,从头到脚地盯着他看,却都是挑剔的神色,嫌弃他病恹恹的,没个小男孩生龙活虎的劲,最后没相中他,倒是把一只眼带走了,说传宗接代,一只眼睛就够了,价钱还便宜一半。
他的心凉了大半截,没了“好人家”这个盼头,日日乞讨也没了精神,冰天雪地风窝子里一佝偻,有时还要被逛街的傻子踢两脚。有时他冷得急眼了,就偷溜进商场,保安不让进,就趁人多时往里混,混进去钻进洗手间里,暖和一会儿是一会儿。去洗手间的路上,会经过一家旅行社,门前立着易拉宝广告,海岛旅行,蓝天大海,椰树沙滩,看着就暖和,就向往,他想如果能生活在那里就好了。
春节到了,老扁因一只眼卖了出去,得了意外之财,心情大好,煮了一大锅饺子给孩子们吃。他也分到一碗,小心翼翼地捧着,准备回屋里吃,可到了院子里,却因不远处一个烟火的突然炸响,吓得一哆嗦,碗掉在了地上,饺子摔了一地。他急着蹲下身去捡,却被两只野狗围上来,他一边撵野狗一边想捡起几个来,最终饺子却都被野狗囫囵地吞了个精光。
他蹲在地上,气野狗也气自己,饥饿的肚子和手上的冻疮一起疼了起来,那烟火又一颗接着一颗炸开,他抬起头看,好漂亮,一片美好,可也都和自己无关。
他在那一刻,又想起了商场里的广告,蓝天大海,椰树沙滩,于是那逃走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跟随着这个念头,世间的齿轮开始严丝合缝地运转,最后把王相佑这个死神送到了他的面前。
春节刚过,他继续蹲在风窝子里乞讨,骑着港田三轮车的男人来到他身边,说:“小孩,跟我来,给你点吃的。”
他不想理会,也不想要那吃的,就假装没听到。男人又说:“你蹲这儿干啥啊,多冷啊,我有个好地方,保证又暖和又舒服,要的钱还比在这儿多。”
这回他动摇了,寻思去看看也无妨,就跟着男人走了几步,还上了男人的港田车,男人递过一条手帕来,让他擦擦鼻涕。他寻思:这男人为啥对自己这么好?没继续多想下去,他就照做了,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他躺在一个小房子里,一打眼就看到窗外是一片冰湖,也像是水库。他的手脚被捆绑着,嘴里塞着破布,蜷缩在炕上,绳子磨得手腕和脚腕生疼。他心想,坏了,这是被绑了,那个骑港田车的是个坏人,可是绑自己要干什么呢?是要杀自己还是要卖自己?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男人进来了,嘻嘻笑着看他,说:“小家伙,你醒啦?”他说不出话,只发出“嗯嗯”的声音,男人靠过来,把他嘴里的破布拿出来,又把手脚都解开,说:“你别怕,叔叔不会伤害你。”
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吓得直哆嗦,说:“那叔叔,你抓我干啥?”
“抓你来陪叔叔玩玩。”男人说着抓起他的手,拉着放在了自己的裤裆上,那里鼓鼓的,有东西在搏动。他急忙缩回了手,男人却开始脱他的裤子,他挣扎着不依,男人硬是把裤子拉了下来,拉下来的一瞬间男人便愣住了,说:“你是男孩?”
他趁着男人愣住的一瞬间,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撒腿就跑。屋子很小,就一扇门,他朝那门冲过去,男人转身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腾空把他拽了回来,劲使得太大,直接甩在了对面的墙上。他疼得叫不出声来,趴在地上闷哼,男人把他拉起来,脸上不再有笑容,骂了句:“妈的,咋看走眼了?”男人在屋子里踅摸了一根铁丝,说:“看走眼了也不能放你走啊,你就当自己倒霉吧。”
男人两手各拉着铁丝的一头,靠了过来,他无处再躲,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那墙壁结了一大片的冰霜,手指头摸上去滑溜溜的,却并不感觉冷。他想死可能也这样吧,听着挺恐怖,但不会太疼。
他吓得已经闭上了眼睛,却听到门突然被踹开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男人已经跳窗跑走了,另外三个人追了上去,喊着:“警察,别跑!”听到是警察,他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抹着眼泪趴窗户边看他们追男人,可多看两眼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其中有一个是把他送回老扁院子里的孙警官。
他一个激灵不哭了,也是在那一瞬间,突然看到了命运的分岔点,他不能等在这里,那个孙警官还会把自己送回去的。他要抓住这个死神送来的机会逃走,逃得远远的,一路往南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他想到这里,没有再犹豫,坚定地跑了出去,一路跑到山林里,树木摇摆,棵棵如人站立,他也是其中一棵,隐没进去便难寻。
消失在山林里之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警察们已经追男人追了很远,男人无路可逃了,两头的路都被堵上了,身边一大片冰湖,数九寒天,冰冻三尺,男人坠不进湖心,只能坠入自己的罪恶深渊。
穿过山林,树木都隐退,他一路跑到了一个小镇上,远远听见火车进站的鸣笛,他知道那火车能带他去远方,便朝着那火车站奔跑而去。进了车站,看着列车表上一排排的文字,他都不认识,也不知该买哪一班车的票,他手里攥着那个阿姨临走前给的一百块钱,当时一直没花,想着饿急眼时买点吃的,现在竟成了逃命钱。他走到售票窗口,把钱递过去,说:“阿姨,我买一张去南方的车票。”
那售票员阿姨斜棱着眼看他,说:“啥南方啊?你家大人呢?让小孩来买票也不说清楚买去哪儿的。”
他被吓到了,也说不清楚,就退了回来,看身后一个男人急慌慌地买了张去沈阳的票,售票员说八十元,男人拿着票离开。他再次站了过去,学着说买张去沈阳的票,钱递了过去。这回售票员没说话,噼里啪啦地打字,车票和零钱一起递了回来。他拿着票还有点不放心,问:“阿姨,沈阳算南方吗?”
售票员说:“和咱这儿比哪儿都算南方。”
他这下安心了,但握着票,也不敢乱走,一直紧盯着那个同一班车的男人,男人坐下休息,他也坐下休息,男人去外面抽烟,他也跟在不远处等着。车站的工作人员问他:“小朋友,你家大人呢?”他就偷偷指了指那个男人,工作人员也就不再多问,说:“别乱跑,跟紧你爸。”
他就这么一路假装地跟紧男人,终于上了火车,找到座位,先后买的票,正好是挨着的座位,没有啥人再去怀疑他。
他头一次坐火车,哪里都新奇,东看西看,火车就开走了。风景一路倒退,好新奇,看一会儿就眼花了,可他仍旧趴在桌子上看,所有山川都后退,看着看着,竟有了点道不明的情绪,是松了口气,也是委屈太久,眼泪就落了下来。他一直在心里和自己说,别哭别哭,终于逃走了,逃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他用剩下不多的钱买了桶方便面,连汤喝了个干净。车子到了沈阳,旁边的男人下车了,他也要跟着下车,可看了眼窗外,还是白雪皑皑的,怎么跑了这么久,还没到暖和的地方?
他看车上还有好多人没下车,就知道车子还会继续往南开,他多了个心眼,没有下车,而当列车员来检票时,他一出溜,躲到了椅子底下,然后就再也没出来。车子再次开动,一路摇摇晃晃,他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只有一双双脚来回地在眼前穿行,女人的鞋子,男人的鞋子,小孩的鞋子,数着数着,就睡了过去。
梦里也都是鞋子,一双双男鞋女鞋吊挂在屋檐下,阳光还挺好,反射着皮鞋上的光。老扁和要杀他的男人并肩站着,让他快选一双穿,选错了就要挨打。他把手伸向黑皮鞋,一棍子就打来,他又把手伸向高跟鞋,又一棍子打来,他不知道该怎么选了,就赤着脚逃走,可刚跑了几步,迎面一盆水就泼了过来,脏脏的,带着点消毒水的味道。
他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大妈的叫声:“哎呀妈呀,这儿咋还躺着个人呢!”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拖把伸在眼前,那消毒水的味道,就是来自这里。他从椅子下爬了出来,见整个车厢的人都走空了,一个大妈拎着桶水在拖地。
大妈说:“小孩,你咋在这儿睡着了?你家大人呢?”
他还是迷迷糊糊,说:“这是哪儿啊?”
大妈说:“这是哪儿?这是终点站,北京。”
他嘀咕着“北京北京”,电视里看过,这是首都,有长城、故宫、人民大会堂,他撒腿就跑了出去,一路跟着人潮,混迹着出了车站,却进入了更大的人海。
车站门前接站的、拉客的、叫卖的人混杂在一起,进站出站的人流如江河入潭。他这条鱼投身至此,突然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以前一心只想着要逃走要逃走,此刻终于逃出生天,反而有了更大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