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浩说:“没放香菜吧?”
“哪能放啊,我包之前提醒了自己好几回呢。”
其他人又张罗喝酒,话题就从她身上转移走了。丁唯珺低头吃了口鸡翅,确实焦得挺入味的,心里也同样焦急,张桂琴为什么迟迟不来?她看了眼可可,可可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小声嘀咕:“她今天不会来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每年都这样,我哥一过生日,她就说晚点来,但没有一次来过。”
“她对你哥有意见啊?”
“不是,你再仔细想想,你不是采访过王相佑的案子吗?”
丁唯珺想起来了,说:“你哥的生日,是她女儿的忌日?”
“对,你说那得是啥滋味?哪怕今天咱们是提前过,她心里也不好受啊。”
丁唯珺点了点头,默默地吃了口菜,细细咂摸张桂琴心里的滋味。
宫浩看过来说:“你俩嘀咕啥呢?我过生日也不知道敬我一杯酒。”
可可就先站起来说:“哥,来,我敬你,就和我做的这道菜一样,新的一岁,猛虎下山,虎虎生威。”
兄妹俩碰杯,干了。宫浩就看着丁唯珺,丁唯珺站起身举起酒杯,说:“咱俩就不说客套话了,出门办案,注意安全。”
可可起哄:“哎呀妈呀,我咋听出了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呢!”
大人们都笑了,又起哄一起喝了一杯,酒意就渐浓了。
窗外有人急着放起了为新的一年祈祷的烟火,都忘记了那绚烂里也有告别的味道。丁唯珺扭头往外看,烟火一颗颗坠落,她想起在南方的那些日子,新年都不寒冷,如一个个四季都少了尾巴,想抓都抓不住。而她此刻,突然想用力抓住些东西,把自己从深渊里往外拉,一寸一寸地上升,一点一点地逃脱命运,她不知能否成功,也不知这新年还能再过几个,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定数,只能拼尽全力,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那此刻,就先沉醉在这绚烂里吧。
她起身,又提了一杯酒。
一轮月亮照着城市的两边,张桂琴躲在一个小饭馆里,一个人,一杯酒,冷冷清清的。
多少年了,都这么过来的,每到这日子,就是心里最不好受的时候。可她也不想让别人难受,那边一大家子人都没做错事,不能因为自己的难受,就让别人也跟着难受。于是她就每次都假装忙,年年找新由头,找着找着,人家也就习惯了,也知道了,便都心照不宣,在这一天各过各的,她也不怨也不恼,一个人挺好,人有时和别人在一起待惯了,一不留神就忘记自己原来是谁了。这些年她一直把可可当亲生闺女对待,这一天就是在提醒自己,她还是另一个死去的女孩的妈妈。
前段日子,她一直在外面玩,她知道程松岩是想让她散散心,可这心怎么能散掉呢?憋了十多年的仇恨,最后还是没能报了,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王相佑,十几年前逃过了一劫,现在又没死掉,这坏人的命咋就那么大呢?
她又喝了口酒,胸中的恨意被酒一点燃,又沸腾了,可她再也找不到王相佑了,他被好好地藏了起来。于是那恨意就变成不甘的眼泪,一点一点往下滑,滑着滑着,就混合了对女儿的想念。女儿要是活着,也该有可可那么大了,她小时候像野小子一样啥都喜欢玩,长大了也不知道能做啥工作。她这么想着想着,心里竟有了些微小的轻松。她又想起女儿小时候喜欢吃卤味,就决定明天买些卤味去看她。
看女儿也是她多年不变的习惯,新一年的开端,却是女儿人生的结尾,多不凑巧的对称。
她想到这儿,心中那升起的一点小轻松,又被压了下去,她只能再多喝一杯酒,今夜才好熬一点。而窗外的烟火,还在轰隆隆绽放着。
第二天,起风了,大烟炮[2]刮得呼呼响,雪末子抽得人脸都疼。她围了条围巾,拎着还热乎的卤味,来到殡仪馆的骨灰堂,女儿的骨灰这些年都寄存在这里,她起初是想着,等王相佑死了再给女儿下葬,也算图个安息,可没料到,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
她把骨灰盒拿出来,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可是手在来的路上冻僵了,一时没拿稳,骨灰盒掉在了地上,但还好没摔破。她慌张地蹲在地上,把骨灰盒捡起来,心疼地抱在怀里,摸了又摸,嘀咕着:“对不起,闺女,没摔疼吧,对不起……”念叨了几句,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对不起”也越说越多,说对不起当年没照顾好她,对不起活着的时候没给她更好的生活,对不起没能替她报仇……
她说了好一阵,越说越觉得都是亏欠,这辈子母女缘分太浅,就那么几年,自己活着的时日又太长,开心的事情从来不敢讲,怕自己过得好了,对女儿来说就是背叛,当妈的只能把自己浸在苦水里,一年一年地熬,像这卤味一样,味道早渗进了骨头,越咂摸越出滋味。
她把骨灰盒放在地上,在前面摆上各种卤味,说:“闺女,吃吧吃吧,你在时家里条件差,爱吃的东西也只能吃几口,要是你现在还活着,想吃啥随便吃,该多好。”
她盘腿坐在地上,不能烧纸,就点了几炷香,那香烟萦萦绕绕地飘着,掠过她的头顶,已是一层白发。她不知道这香还能上多少年,自己就该到那边去陪女儿了,到时做牛做马都甘愿,都是为了把这辈子的债还利索。
张桂琴那天在骨灰堂坐了很久,三炷香烧得也慢,香灰终于落尽,才收拾一下,起身离开。她坐疼的双腿一下子站不直,就扶着那一排排柜子,缓慢地往外挪。
挪着挪着,她看到一个人影迎面过来,逆着光,看不清人脸,以为是其他来探望的家属。再往前走几步,光散开了,才看清那人是在等自己,她有点胆怯,说:“丁记者,你咋来了?”
今天一早,丁唯珺先去刑警队送了宫浩。宫浩穿着今冬刚发的棉大衣,一身崭新的味道,和她抱了抱,就跳上了车子,说:“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可可也跑来了,拎着几杯热咖啡,塞进车里。“你们路上喝。”她又对其他两个警察说,“你俩可不许欺负我哥啊。”
宫浩说:“行啦,你俩快回去吧,弄得跟出国维和似的,我这连省都没出。”
丁唯珺握了握他的手说:“不管去哪儿,都得加点小心。”
宫浩说:“你也照顾好自己,有啥事就找可可。”
可可说:“没问题,丁姐这几天就承包给我了。”
车子启动,宫浩可能是因为内心激动,一挂挡把车又给整熄火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再重新打火,这回没问题,车子一溜烟消失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