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他“姐夫”。
也许当她不顾男女间的大防,将自己的手放心地放入他的手中,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时,她已经将他视作“姐夫”了。
项羽的心在瞬间沉沦了下去,那个称谓,堵得他胸口窒息般的疼。
他没有应答,他想他应该早一些把话说出来,就在她端详着玉璧的时候,他就应该把心中想了千百遍的话说出来,他应该告诉她,“玉姬,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
可是,一切,似乎就那么错过了。
项羽将所有的悔意都发泄在了那些枯萎的树枝上,他将它们都砍了来,架在火堆旁边,然后坐在那里,看着漆黑的一方天幕。
四周,静寂无声。
而草庐里的她,似乎也因劳累沉沉地睡了去,就那么静静地靠在竹丛上,静静地沉睡着,呼吸绵软。她和虞姬,熟睡的模样有着七八分的相同,一样如月光般的面容,一样细长的眉眼,一样柔和的下颌、一样高挺而小巧的鼻翼……一样的,她们名字的读音。
夜风肆意窜起,项羽在草庐前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躯能否挡住那突然转换了风向的夜风,可他知道,他不想惊扰了她,不管是什么。
她在睡梦中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许是她梦到了什么,可他更奢望,她的美梦里,能有自己的一丝身影,哪怕只是他的名字在美梦中被提及,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姜玉姬确实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虞姬。
仿佛就是不久前的那个场景,她坐在绣床前替虞姬绣完未完工的绣品,而虞姬就坐在她的身侧,替她剥着石榴,绣品是一副鸳鸯戏水,虞姬撇了撇嘴唇,瞅着她绣的鸳鸯,“妹妹,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可是如何去向父亲说去?倘若父亲不应允,我便逃了出去,我才不要做这样一只只会戏水的鸳鸯,我要做一朵蒲公英,随风去我喜欢去的地方,与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做到了,像一朵蒲公英一样,随风飘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姜玉姬是被清早的第一缕阳光唤醒的,东升的红日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照耀着四面皑皑茫茫的一片,夜里,似乎下了层薄薄的雪,此刻雪花依旧倦倦地飘舞着,如春末的落花,纷纷扬扬。
而草庐旁的几株并生的大树下,一个披落着一身雪花的身影就那么静静地倚靠着,他似是沉睡了去,雪花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发上、肩上,那是一张很刚毅的面容,透着棱角分明的洒脱,浓黑的剑眉下微合的双眸,却又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残留一份少年的纯真。
姜玉姬将他留在草庐里的外袍轻轻地披在他的肩上,可却就在堪堪转身的一刹那,他紧紧握住了她将要离去的手,轻声地呢喃着,“玉姬。”
姜玉姬停了下来,转过身,轻轻一笑,“我是不是吵醒了你?姐夫,是不是梦到姐姐了?”
项羽松开手,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四面八方的风将身畔的火堆吹熄了去,他便倔强地再生了一堆火,直到风渐渐小了去,直到第一片雪花落在了火堆上,瞬间无影无踪了去,他便靠在了那株大树下,透过火堆的光芒守着那间小小的草庐。
他甚至在想,如果能这样天长地久下去,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守着她,近近地看着她,哪怕只是……可漫长的一夜,就那么很快的过去了,快得让他还来不及将每一个瞬间都收进眼底、藏进心底,她便再一次笑盈盈地站在面前,用软糯的声音叫着“姐夫”。
似乎初升的太阳,如同身边的冬雪一样,了无温度。
他站了起来,强托着被冻僵的双脚再次生起了一堆火,火苗瞬间窜起来的时候,他的心却冰冷到了极点,他猛然记起他昨日给她的承诺,今日,他便要送她回去。
可他想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哪怕去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要远离了大秦,只要她不再是大秦的公孙夫人,只要……
可他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却是,无他容身之处。
他在心下长叹了一回,披上外袍的时候,却伸手摸到了那一只碧玉瓜头簪,他抬眼看着她,她如瀑的长发就轻轻地披落在后背上,在细碎的雪花中随风轻舞,他便猛然记起,昨日他们滚落下来时,她便失落了所有的发簪珠花。
他轻轻走了过去,她正执了他的短刀拆解着将竹枝缠绕的藤蔓,他在她的身后停了下来,伸手挽住了那冰凉如丝的长发。
许是他的脚步声,许是他的呼吸声,他看着她停了下来,微微地转身,弹升而去的竹枝便簌簌地洒下一阵绵软的雪花碎屑来,笼在他们的身上,折射着太阳七彩的光芒。
“姐夫?”
“别动,头发散了,你替你挽上,”项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隐隐地发抖,而缭绕了满头青丝在掌心的手,亦是隐隐地发着抖,那一根根的青丝,此刻就如同千万根的绳索捆缚着他,捆缚得他透不过气来。
“姐夫,我自己来,”玉姬伸过一只手来,微微转过来半张脸,对他微微地笑着。
他松开了手去,他想,定是他的笨手笨脚扯疼了她,可他看到她接过那枝碧玉瓜头簪时,眼底的一缕疑惑和欣喜一闪而逝。
他便想,她定是都猜到了,那枝明明打发给了小乞儿的发簪,竟然最后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转身回到了那株林树下,坐在突起的盘错纠结的树根上擦拭着长剑上的落雪,可一只纤纤玉手便伸到了他的眼前,姜玉姬举着一只翠竹筒,“姐夫尝尝,这是竹枝上落下的雪水。”
那竹筒历经火的炙烤,已然带着黑灰的色泽,可那么一只手捧着,却又如同是世间最昂贵的珍宝,项羽伸手接过,竹筒上残留的温度堪堪沾染在了指端,一抹暖意就要透过指端渐渐游走在心脉之间,那样的一抹暖意,那般地珍贵,那般的,就要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可就那么一刹那,一只斜地里疾速飞来的羽箭,就那么不偏不倚地射穿了那只竹筒,尚氤氲着热气的清水,便瞬间洒落一地。
子婴此刻就站在那半片山坡上,身畔雪花肆意飞舞。
整整一夜,他彻夜未眠,他就坐在马车的横梁上,任凭蒙云如何劝解,他就任那寒风卷飞起衣袂,任那雪花侵袭,任长夜漫漫一寸一寸地爬上眼梢眉角。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于,是莲若的由爱生怨,由怨生妒,由妒生恨;或者是金殿上那位惯有的手段,可他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他。
他一眼便看到了山坡底下那冒着青烟的火堆,簌簌窜起的火苗,袅袅随微风上升的轻烟,就透过稀稀落落的树枝闯入他的眼帘,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大半个身影,绛红色的风雪斗篷,伴着偶尓飘落下的片片雪花而飞扬起的长发,和她身后的他。
他的手里,竟然挽着她柔滑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