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听完轻轻一笑,目光却依旧落在那绢帛上,“是真是假,我去打探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将军要闯秦宫?”虞姬讶然地从项羽怀里直起身子,似乎又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急掩了嘴,含糊不清地压低声音再次问道,“项朗可说的是真的?那秦宫守备森严,擅自闯宫者……”
“森严又如何?我十岁时便单身闯过狼窝,不是也活着出来了吗?”项羽转动着手中的水杯,淡笑一声。
“可是,可是太凶险了,难不成将军为了验证此图的真伪,就,就置虞姬于不顾了吗?且不说外面还有多少随你出生入死的兄弟,”虞姬的脸色沉了沉。
项羽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拍了拍虞姬的手,“午后带你进城,短了什么,添些便是,我又没说只有这一种法子。”
项梁午后在街市上寻到项羽时,项羽正依在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下,拍着踏雪的脖子,眯着眼望着一街之隔的纺织铺。
“那董越,你准备如何安置?”项梁一掌拍在马背上,马仰脖嘶鸣了一声。
项羽依旧眯着眼漫不经心地回道,“叔父,此人有用,侄儿先留着他,若是叔父依旧不信他,暗地里让人多留意就是。他一个人,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起来,那些徭役都分散了去,编到各个纵队里去,那他手底下也就没了可以利用的筹码。”
项梁叹息了一回,“既然你已有了打算,听你的便是,可是此人终究是个外人。”
“叔父,十五日秦宫运送粮草往北地,途经河东郡,你怎么看,五原郡的兄弟们是不是可以放手一搏了?”项羽看着虞姬从街市对面的店铺里出来,陡然住了嘴。
项梁顺着项羽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虞姬,拍了拍项羽的肩,“叔父先回营帐看着那厮!此事再容我想想。”
“项郎,你看着个好不好看,配了银色的丝线,虞姬给绣上满月,制成外袍,定是好看,”虞姬捧着一匹绢帛,小跑着穿过街市,堪堪与一辆疾驰的车马擦肩而过。
项羽伸手便将虞姬拽进了怀里,脸上已是有了微微的怒意,“有车马而来,你为何不等等。”
“有项郎在,虞姬又需担忧什么呢,”虞姬往项羽怀里钻了钻,方抬起头来,撇了撇嘴,“项郎什么都不肯说,其实,心底还是有虞姬的,对吧?要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救虞姬于危难之中。”
项羽抿着唇,一言不语,他的脑海里又想起那一日的清溪来,荷塘,天空般的明净的笑容,盛开的白莲,狂奔的马……
“项郎怎么不说话,累了吗?”虞姬扬起脸看着项羽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关切地问道。
项羽摇了摇头,松开虞姬翻身上马,再一弯腰便将虞姬捞到了马背上,“眼下兵荒马乱的,你一介弱女子不辞而别,家里定是忧心,这两日得了空闲,我命人送你回府。”
“我不回去,”虞姬嘟嘴着,“回去了定要在宗祠跪上三日三夜,父亲也会责罚,说不定连带母亲也会被族里那帮老顽固们责骂。”
“那你至少也要修书一封回去报个平安,哪能这般不计后果地一走了之。”
“我与妹妹说过了啊,我跟她说我去寻你,寻到了就不回去了。”虞姬把玩着项羽的马鞭,转过脸来媚眼看向项羽冷峻的脸庞。
项羽喝了一声“驾”,将嘴边的话生生吞咽了回去,他想,虞姬定不知道她的逃婚,让她的妹妹替她嫁了去,也让他,失去了此生最想要得到的人。
无月夜,风寒。
项羽骑了彻夜的马,终于在黎明时分到达了清溪,只是眼前的清溪,早已不复曾经的模样,白莲花凋零,莲叶枯萎,茎瘦的枝干突兀地朝天挺立,溪畔的垂柳不再翩然,那一架断桥,巨石已然倒塌在溪水里,短短数日便爬满了青碧色的苔痕一片……
人去,桥断,花残。
项羽在溪畔边上的茶寮里坐了整个上午,方牵了马进了城,集市人头攒动,可偏偏转过一个街角,人海茫茫中,他还是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突然感激上苍对他的垂怜。
墨色的深衣开满细碎的紫花,红缘浅绣凤鸟纹,腰带上的流苏满坠金珠,肩上发梢飞扬,松松的坠马髻上,斜斜插着一朵祥云点翠簪花,微风细拂,莲步生香。
他看着她带着一名家婢进了一间笔墨阁,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迈去,可身后的马低低嘶鸣了一声。
他便挤过人群,站在笔墨阁对面的巷道口,任往来的人流一次次地从他身边擦着而过,他看着她,仿佛越过那川流的人群,越过那店铺的门扇窗格,他能看到她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她从那笔墨阁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提了裙裾跨越门槛,在店铺门口施舍了一名乞丐两枚半两钱,又给一辆华丽的马车让了路,终在视线的尽头越走越远,消失在茫茫人海的街市尽头,他方醒悟了过来,急急地挤过人群追了去,只看到她踏上一辆马车的背影。
马车载着她,绝尘而去。
他依旧站在马路中间,怔怔地看着,直到那辆带有公孙殿下府邸标志的马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时,方转过身去,径直去了那间笔墨阁,问询掌柜的方才那如花似玉般的女子购制了什么。
掌柜花白着头发,埋了头一页页地翻看着账目简帛,在项羽耐着性子问询第二遍时终抬起头来,“壮士,那位夫人订制的,是几管小狼毫的笔,并几块上等的墨石,笔老夫能制做,可那墨石,老朽却没十足的把握。眼下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匠人们饭都吃不饱,哪还能寻到这墨石,即便是贩夫走卒的货郎有,可这天下之大,谁有谁没有,老夫又如何得知。可是既然收了订金,哪又能存了置之不理的道理,这年头,唉。”
姜玉姬回到府邸时,看在子婴就站在门厅的门扇后,与一名脸生的灰衣家仆说着什么,一侧的蒙云一抬头见到姜玉姬,上前毕恭毕敬地问了安,子婴方打发走了那名家仆,浅笑着迎了上来,“卫伯说你去了集市,路上可还顺利?下次出门多带些银两,碰到什么喜欢的,买回了便是。”
“给小世子选了几只笔,订置了几枚墨石,先生也用得上。我瞧着你的也将用完了,就是不知掌柜的能置办得如何?”姜玉姬一个转身,与阶下迟迟未离去的,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灰衣家仆的目光不期而遇。
“还有事?”子婴转眼瞧见,微微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