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懂亦不觉什么。她只知道当今天子很是仁慈,去年大旱的时候,他免了他们全省三年的赋税。她想:他们命都很好,碰到了个好皇帝。
男人们喝多了不免越扯越远,她听见她丈夫道:“听说皇上要立六王的孙子做皇储!”
别人也都不吃惊,回道:“这是明摆着的事,小王爷都接到宫里好几年了,听说聪明绝顶。”
她丈夫啧啧:“聪明好啊——不过可惜,皇上自己没有亲生的。”
她边飞针走线,边想: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有孩子呢?
男人们则揣测着皇帝无嗣的原因,议论着是不是与北蛮大战杀戮过甚,被蛮子的冤魂给诅咒所致。也有的猜是不是因为当年施行新政的时候,因毁了白云观而破坏了京都的风水……
针不小心扎到了手,她低下头去,嘬着手指,不知怎地心里忽然一动:他,也同样没有孩子呢。
而此时——她抬起头来,庭院里,凉风习习,梨花下,她的三个孩子已经在那飘坠的花雨中嬉戏追逐。
那个人的身体也在这一年年里悄然衰弱下去。
眼看着,那青衣就快宽大得飘散在风里了。可那人但凡精神好一些的时候,课就还坚持上,听说倒比以前对学生罗唆了些。那般不厌其烦的讲述,听得孩子们见她来接时都会忍不住问她:“娘,水先生以后是不是不会再给我们上课了?”
听得她心里咯噔一下,却总是虎着脸,用尽全力大声喝道:“胡说!”
但她更知道大夫们都已经摇了头:“水先生早年就落下了病根,又一直未好好调养,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只怕是油尽灯枯了。”
她终于再忍不住,扔下孩子就跑去里面找他。
院子里,他正负手望天,人比黄花更瘦。
压抑多少年的情绪终于在那一刻爆发了出来,不为儿女情长,只为一份放不下的牵挂,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这么多年,你干吗不找个人照顾自己?”
他沉默了会儿,终于转过身来。
那短短的片刻,她却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豆蔻年少,等着他的回答,心似狂潮。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期待,而是浓浓的酸涩。
终于见他还是如常般轻轻笑着,回答:“我已经太老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听孩子们念过,满是忧伤的诗歌。
她看见说话时他的眸子里有过一瞬光闪,投向她的目光里她却仿佛能看见一抹其他人的影子。
莫明其妙的,她有了恨一个人的感觉。
只是,无处着落。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又走得特别迟。听说连京城皇宫里的温泉都冻住了。等好不容易开春的时候,据说那口皇家御泉竟然就此干涸。而那人已经卧病在床好几天,不能再去授课,但学生们还是照常在学堂里等着。
她的孩子们也是。于是中午,她也还是照常去给他们送饭。
几间熟悉的茅屋外面梨花正盛,她想起“桃李满天下”的话来。于是,就又往里头走去。经年过去,很多的情绪都已经淡了,但照顾那人的心却没变,兴许,是已经将那人当作了家人。
先到他屋,**却未见他人。人呢?她不假思索的就往学堂哪里跑。院子里没有。听到屋里吵吵嚷嚷,她忙走进去,只见孩子们正围着一个陌生人问长问短,叽叽喳喳。
一股无名火忽然就窜了上来,她厉声叫她自己孩子的名字:“大毛、二毛、三毛!”
所有的孩子都静了下来。
她看见那陌生人转过脸来——那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英俊最威武的脸——风华内蕴的成熟男子,斜飞的浓眉,清湛深邃的星目,高挺的略带鹰勾的鼻梁。
心中有什么在见到这人的一瞬豁然开朗——
“你是谁?”她问。
陌生人笑开,朝她方向温柔的一挑眉:“我是水木老师最好的学生。”
话音里,满屋的孩子都笑了起来,眉清目朗。
她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
一袭青衣于她身后轻扬,那人笑如春风一样。
那一日,梨花盛开,满院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