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燮阳帝桀骜的长笑,“是啊,是朕自己做的孽,挑了这么个野种来夺走了朕的一切!但朕——”他凝视他,“朕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狂笑中,暮鼓晨钟突然响起在这边陲之地,惊起寒鸦无数,黑羽纷腾,遮天蔽日,盘旋数圈后又归于天际。那里,暮霭沉沉楚天辽阔。
沐沧澜举眸,如血残阳沉入他沧海深眸,平静言道:“陛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燮阳帝愣住,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就这样说出这一句来,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忽然都派不上用场。一时沉默,他搜索着所有应对之词,甚至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簪花宴上,琼枝重蕊下,自己是怎样回答那凝霜胜雪的人儿,面对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沧澜愿助太子殿下开创承平盛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知殿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自己是怎样说的?“爱卿肯助我一臂之力,何愁盛世不成?只要爱卿肯留在东宫,常在本宫身侧。”——那时说出那样的话时,可有料到今日的结果?一句话,晃动了时空,却已改不了注定的结局。
燮阳帝望着残阳下彼此纠缠的黑影,一字字道:“朕仍只要爱卿长伴朕身侧。”
西风来,哀鸦悲鸣,几片黑羽落入岑寂古刹,沿着斑驳石阶飘然滑落,落入一地青草碧绿,那碧色是虽血红残阳亦不能融解的生机四溢,让人想起那无边无际的草原,蓝天白云下,夏草疯长,朝气蓬勃。
沐沧澜点了点头:“臣领旨。”
燮阳帝看着他,眼中不知浮上是满足还是悲戚之色。
燮阳帝落下最后一个字,然后慢慢的吹干了墨迹。身边那人不言不动。于是,他掏出了一个布袋,里面是一块泥巴,他小心翼翼的将之敲碎,那里面仿佛藏着他最后的珍宝——的确如此。泥土剥落,露出一方金光闪闪的小印——正是他最后使用的贴身之玺。拿起那方小印,手禁不住颤抖,他掩饰的咳嗽了两声,猛地抬眸:“你真想好了?”
沐沧澜淡然勾勒一笑:“陛下做事,什么时候需要问臣下的意思了?”
他的尖锐刺痛了他,燮阳握着那印,冷然道:“沐沧澜,你别忘了你还欠朕一条命!”
“臣自然记得:在蛮子阵中,是陛下奋不顾身扑住那蛮兵,臣才得以苟活至今。”沐沧澜望着白纸黑字,坦然笑道,“臣这不就是在还吗?”
燮阳帝眯起凤眸:“你只是为了这个?”
“呵呵。”他轻笑,“还能为了什么?”
“你?!咳咳咳咳……”暴怒的心头忽然涌上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燮阳脱口就是一问,“你不是为了他吗?”
“家国天下的道理朕用不着你一个臣子来教训!”像被刺中了最隐痛处,燮阳眼中爆出阴骘的光,“你敢说你这么做不是为了他凤怀曦?”
“是为他。”沐沧澜眉目端凝,并无窘迫,从容言道,“因他和这山河一体,不可分割。”
“那朕呢?!”燮阳盯着他,经年的风霜模糊了过往的誓言。沐沧澜望着他,眸中隐有悲哀憾恨,更多却是怜悯:“当年陛下肩担社稷之时,沧澜也是这么想的。”
原来!
水落石出,却已是一刀两断时刻。
燮阳蓦然掩面,溢出声声惨笑:“沐沧澜啊沐沧澜,你不用说得如此这般清高,你当真能太上忘情?你对朕,难道真的就这么云淡风轻吗?在北蛮,你对朕见死不救,你让大炮轰蛮子的大营,你是不是想着炸不死我,也非挑得蛮子杀了我?还有,你令畿辅的官员不许迎驾,你让朕亲眼看着蛮子屠城,心如刀割!这一切,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你不是在打击朕报复朕,你不恨朕?!”
沐沧澜摇头,眸清如水,徐徐道:“怨过,但不恨。”望着对方诧异的眼,他解释:“怨,是因为失望。不恨,是因为我知道那一次并不全是陛下的错。”过往的伤已经弥合,只留下永久的痂,但确实已经不再痛,他淡淡继续:“我知道那一晚,是四王在我的酒里下了‘春日醉’——我一喝下去就反应过来了——他身上甚至还带着那股恶心的异香。我本该立刻离席而去,但还是硬着头皮端着那酒壶走到金殿中央,全身上下就好像着了火一样。”
“你于是望向朕……”燮阳嘴角**,不知是哭是笑,“把酒壶递给了朕。”
“我是想……”
“朕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让朕将四王抓个现行:用**谋害朝廷命官,怎么样也能治他一治。”当年的感动已成了今日的讽刺,燮阳笑得肩膀耸动,“你为朕牺牲了自己,却不料,朕没有拿酒去验,反而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下去。”
“你……也许没有发现,或者是……”沐沧澜顿了顿,“觉得那个时机发难并不合适。”
“呵呵呵呵……”燮阳帝抬眼,“这么多年,你就是用这个理由欺骗自己?”
沐沧澜闭上了眼睛:“陛下,往事已了,又何必再提?”
“不,朕要提!朕要是现在不说,只怕今生今世都没机会再说了。”燮阳残忍的狞笑着,“那时候,朕其实知道,朕什么都知道。可是朕控制不了自己,朕……朕的身体已经太久没有过那样的反应了……太久、太久……那是欲望啊!朕没法再错过……”
苦笑中,原来已然多少星霜风尘过去,天,已然……这么晚了。
一轮明月,笼罩这九州山河。
燮阳帝的苍白的脸为月光罩上一层冰冷的银膜,声音也似没有热度,缓缓的流淌着:“朕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在晚上望天,望月亮,想那小小的一弯月如何就能普照天下,辉及四方?后来,朕的太子傅告诉朕:那叫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要朕有一天也像那日月一样普惠万民。朕以为朕可以做得到,只要励精图治,广纳贤才,兢兢业业的照那些圣贤书上所记载的圣君之道去做,就总有一天可以做个黎民爱戴的贤明君主。可是朕错了。当太子、作帝王最要紧的不是什么忧国忧民,最要紧的乃是保位子保命!朕从八岁被立为皇储到十六岁开始随先帝上朝听政,这中间你知道朕身边死过多少人?一个小太监,刚服侍你半天就忽然变成了悬在树下的尸首。还有数不清的宫女、亲卫……更还有朕的太子傅,朕前后死了四个太子傅啊,你相不相信?”
沐沧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负手望天,月光亦洒满了他满怀满襟。
“那么多年,如履薄冰、惊弓之鸟……怎么形容朕这个东宫太子都行。但朕心中毕竟还有轮明月,即使再艰难也还能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虽数十年光阴过去,提到那一刻情形,燮阳帝还是流泻出满目的愤愤不平,“先帝于木兰围场秋狩,猎后宴饮,忽然窜出一伙北蛮的刺客。大家仓皇应对,不防备时一个刺客跳了出来,举剑直刺向先帝。朕离先帝最近,直觉的用胳膊一挡,手臂上立刻被划了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朕……朕见不得那猩红,立时失去了知觉。醒来才知道先帝遇刺,伤势沉重。”
原来先帝盛年时突患恶疾,辍朝多日,由当时的皇后——现今的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背后竟藏着这般隐情,沐沧澜转过眼来。
对面燮阳的黑瞳却似并无焦点,木然继续道:“但朕既不哀伤,也不高兴,只是十分的恐惧。因为先帝临昏迷前,对朕说了一句话:‘竖子胆小,如何能担一国重任?!’朕当时真愿他再也醒不过来。先帝昏迷了整整十日。那十日,朕没吃过一餐安稳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从恶梦中惊醒,都是梦见先帝突然废我。而那时,母后宠爱四皇弟,也一直在联络朝臣,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等十日后,先帝醒来时,朕……朕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先帝见了朕,终动了恻隐之心,未再提废立。而朕一回东宫,就大病一场。等病愈时,朕发现……朕……”燮阳闭了眼,声音沉到了泥土里:“朕的身体彻底垮了,朕没有了欲望,身体亦没有了……反应。那时候,朕才二十来岁。朕以为那只是太累了,可是,几年过去,怎么调养都没有丝毫改变。于是朕只好抱来了怀曦——找了好几个孩子,只有他鼻子尖尖——呵呵……咳咳,怎么就偏挑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