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哪料有人不肯放过——怀曦哂笑一声:“半月之后?哼,等朝廷真听了你的妖言迁都金陵,大家再一起抬头看星星吗?”金殿传音效果自与别处不同,少年清朗的话音震得众人鼓膜嗡嗡作想。一时间,天地俱静,所有交锋都随他话锋所向一齐汇聚在殿上某处——
秀美青年挑眉而笑:“叶大人不觉时间久了点吗?如今兵临城下,山河垒卵只在千钧一发,大人便要用这样得不到证实的言论影响国策?”
“那……那你说如何?”
“风如看也不必等到十五天后,现在便请大人证明自己,确有实力做出正确之推断。”
“怎么证明?”
郑风如朱唇一勾:“大人可敢与风如小赌?”
“放肆!朝堂之上怎可言赌?!”忙有人出声喝斥。
却被怀曦眸光瞪回:“非常时期非常之举,且听他说完!”
四王咳嗽了一声,怀曦却不回头,四王也就只好沉默。
郑风如看了怀曦一眼,桃花潭水深感君恩,再无丝毫犹豫,朗声道:“风如推算今晚将有天狗食月。叶大人看呢?”
一直落于下风的叶璇终于露出笑来:“荒唐啊荒唐,你没看见外面大雨瓢泼?!”
郑风如秀眉一滞,不禁咬了下下唇,却正见怀曦目光投来,不看殿外大雨只看他。心立一横,他上前一步:“殿下,请殿下作裁判,风如愿与叶大人一赌今晚!”
怀曦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点了点头:“好。”
只听四王在背后沉沉说道:“那本王就毛邃自荐作个见证吧。”
雨中的东宫因主人的归来而沸腾嘈杂起来,暮色四合,却再听不到以往沉寂时的雨打重檐声——储君居处亦如天子居所般辉煌盛大,只规模略小而已,雨点击打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檐下的铁马上、朱红宫墙上、冰冷石栏上,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如今,只听得见身周这一两声被自己拨动的水声——手指无意识的滑过水面,沐浴的人仰头靠在浴桶壁上,目光如水,漫漫流过房间四壁。
这是他曾住过四年的房子,然后离开三年,如今回来竟已有几分陌生——也许就从未熟悉过吧,他记得自己好像还从未细看过这处居所,从搬入的第一天起——那时还是少年游,风华初上年十九。中进士,入东宫,从五品洗马辅太子左右,一心要助储君成一代令主。雄心勃勃的时光,无暇注意衣食住行,只道太子体恤,让他与另外几个没有家室的年轻属官都在东宫内居住。房屋狭小简陋,却未有丝毫不满,更有一段时间,因住所在这里才让他躲避了那一位位高权重之人的纠缠,满心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只思要竭全力报君恩,也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却不料……年少之梦,如纸脆……心灰意冷下终生搬离之念,然未料,倒是他人先离了这宫殿搬入更光明堂皇所在——一道圣旨颁下,升他为正四品少詹士——他知自己已被圈在了这东宫禁。从那一天起,学会了雨打梨花闭深门,掩卷但听暮雨声。任东风催动屋外几番花开花谢,轩窗再不启,庙堂上,他只作隐形人。
几乎已忘了曾有过怎样的梦……
回忆的舟沉入现实的河,谁料想到这波澜聚散?!
闭目,再睁开时,如水眸光已再无氤氲,瞬时恢复成那永远沉敛的海,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步履听来尚远,却是直扑而来,肆意轻狂,声彻石阶,一时竟又能闻见风雨作响,金石之声——东宫之内,还有谁敢如此放肆?不由一笑起身。
穿上纯白中衣,外罩玉色长袍,束起迤逦发丝,一一穿戴整齐,整理完毕,正好听见敲门声起,沐沧澜走出屏后,从容开门:“殿下。”
“叫曦儿。”怀曦一步踏进门来,眨眼狡黠一笑,“不然,我就治你欺君之罪,‘水、木’老、师。”
沐沧澜只得淡淡一笑:“谨遵王命。”
怀曦却还不依不饶,端着太子架子,硬是近逼一步,仰头看他。
他只得唤道:“曦儿。”
少年粲然而笑,深黑双瞳登时清华流泻,深沉里蓦然多了几分光明,拖长声应道:“是——老师——”
沐沧澜直觉后退一步,问道:“曦儿来是有事?”
“嗯。”怀曦却只顾说话,直觉的仍往前冲,面上忽觉微热——是因雨,夏日傍晚也凉似水,却为何身前空气如斯温暖?也因雨,狭小房间潮气发酵,却为何蒸入鼻内竟有一缕淡淡清馨?暖香缭绕,如刚温就的花雕,不经意间不在意时竟挑起少年血气之中第一丝迷醉——他,刚沐浴过吧?脑海里不知何时浮出这样的念头,眸光在睫毛下轻抬——忽然不敢直视,那素净肩头的一两点水晕——那水珠是如何挣脱了那紧束发丝,滑落那乌发玉颈……
脚步早已一滞,正懵懂时,忽听一声——“曦儿?”
老师——
这声应难道竟没发出?可为何全身上下都已被什么牵动,难道牵动它的不就是这一声回应?疑惑的抬起头来,那人同样疑惑的眸光落在自己仰起的脸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出神,颊上血管一挑,他忙敛容,故作打量之色的道:“今晚郑叶之赌,百官观战,老师为何不着官服?”
沐沧澜随手一拂袍袖,淡淡作答:“我还在丁忧之中,不便穿。”
他急切相问:“那老师何时丁忧期满?”
“明日。”他望着少年玉带金冠器宇轩昂,不禁想起当年初见情形……想不到一晃竟已是整整三年。
怀曦却不知他心中感慨,只是自己一通狂喜,恨不得立时金鸡报晓旭日东升,迫不及待要看那人一身粱冠金绶玉佩罗裳,玉笏流光,夺目朝堂。喜形于色道:“太好了,明日我就去宣布:封老师太子太傅。”
沐沧澜也不辞,羽睫一抬,眸光如出鞘剑光:“那要看明日太子站得有多高。”
一股热血冲上脑际,怀曦昂首:“请老师看好了。”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窗外一个霹雳,竟是谁也不觉。
只是一笑,沐沧澜已很快收敛形容,让怀曦坐下,自己则隔了张几案,坐在他对面,说道:“曦儿自信,为师宽慰,不过,虽智者千虑也必有一疏,况朝堂谲诡,世事翻覆,有些事也不能尽在掌握。”
怀曦明白他意,询问道:“老师可是忧虑今晚之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