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带走盛夏?发黄的树梢,裹紧衣衫的秋风,生凉的大地让人不敢赤脚;是什么带来了秋天?弯腰的葵花,风一来摇得哗啦啦的玉米杆子,植物成熟的时候并不张扬,但带着某种收获与沉默的踏实,令人敬畏。
学校成了我的第二天堂。
校园不大,只有几排平房,从高年级到低年级排列。全校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师,她们既是管理人员也是老师,一人多职,上一节课还在教拼音,下一节课就开始讲算术。
但每一件事老师都很负责,上学的孩子捣蛋的时候很少,大多时候都在认真听讲,我尤其热爱语文,新学期书本发下来的时候,我睡前都会把语文课本翻看一遍再放到枕头下边,才能安心入睡。
班主任高老师的办公室有一台手动的老式油墨复印机,每次需要复印卷子的时候,我都会去办公室给高老师帮忙,油墨的芬芳散发出来,我蹭的满手都是,却高兴极了。
一张张卷子从印到晾干需要一段时间,我等待的时候看到了老师办公室架子上摆放的一排图书。
在故乡,能读到义务教育的课本已是难事,课外读物更是不知何物,高老师允许我带两本书回去读,但要保护完整,看完再还回去,我喜滋滋地看着手中的书,是外国儿童文学名著《小王子》和《秘密花园》。
儿童文学中的奇幻与美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的内心如同干旱的大地遇到了骤来的大雨,如饥似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秋日的苍穹高远而明亮,有大雁从天空飞过,真的如课本里所说,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它们飞得很高,像一排天空的黑色纽扣,又是像一道歪歪斜斜缝了黑色线的伤疤。
人们都很匆忙,忙着秋收冬藏。
冬天下过雪的故乡很安静。
连那条唯一的街道上也鲜有人出行,远山穿了白袄,近处的田地像是厚厚的白色毛毯,可一出门,冻得人连手都伸不出来。
雪落在不同的地方,融化的速度也不一样,落在门口的雪,没过多久就会被扫帚清扫干净,落在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和人会把雪压瓷实,走在上面很容易打滑,落在田地里,一时半会儿融化不掉,只有太阳出来的时候,才能渐渐融成水浸入泥土,而那些落在山的阴面的雪,可能直到开了春,雪依然完好保存着。
故乡依着阴山山脉,四周的山有远有近,南面的山离得很远,所以视觉上看起来并不高耸,而是连绵不绝的无限延伸,像一副水墨国画,近处的山我都很熟悉,最有标志意义的是被当地人称为老鹰山(地理上应称为马鬃山)和白山的两座山。
白山顾名思义,它的山体含有大量的矽石,所以呈白色,老鹰山在周边算是比较高的山,但山上并没有老鹰,生长着许多低矮耐旱的灌木植物。大人们常常说:“老鹰山可高可危险了,你们小孩子不能乱跑。”但我常常把老鹰山听作“老爷山”,心想着,都是老爷爷了,还这么厉害吗?
云层很低的时候会离老鹰山的山顶很近,像是戴了一顶白帽子,天气晴朗云朵很大的时候,云的影子又会映在老鹰山的山体,大片的阴影与周边的明亮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盯着入了神,总盼望着自己能亲身感受,站在云的影子下面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可是我还没等到老鹰山上的雪融化,没能摸摸云的影子,就随着家人离开了故乡。
我与家乡背道而驰,那时候的我没有理解,家乡并不会与我背道而驰,它永远站在原地,站在岁月的深处,与山风清月相伴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去过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读过一些书后,当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参差。
原来有一部分人所生活的环境,所接触的事物,与我竟然天壤地别时,我的内心萌生出了许多自卑与对比的想法,在潜意识里,我弱化了我的故乡,渐渐得,故乡变成了我不愿意提及的地方。
这个在1:1000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地方,变成了我心里的一块儿缺口,我试着用外面的斑斓世界去填补,却越来越空虚。
在我读大学后的一个假期,跟着父亲回到故乡,盛夏的马兰花正开得热闹,父亲指了指远处的老鹰山说:“我们去山里看看吧!”
车蜿蜒山路而行,停在山脚的平坦处,川止山行,我们步行继续,老鹰山远比在家里看着高大,山体被放大许多倍,直逼视野,静默的巍峨矗立在眼前。
爬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小的时候和伙伴们爬过小的山,但远不及老鹰山巍峨,我们顺着山上隐约可见的小路前进,沿途有许多我小时候没见过的植物。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歇息,回头看向大地,刚刚环绕着我们的群山有的已经一览无余,光滑的丘陵像是成熟女性平躺着**出来的**,有着柔和流畅的线条,故乡已经离得很远,被平川簇拥着,有炊烟袅袅升起。
父亲示意我不要歇息太久,不然会失去登顶的力气,我再度起身向上,路越走越艰险,有的地方没有路,只能攀着石头上去,抵达山顶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山顶离远看是尖尖的,可实际站上去是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地,我站在山顶中间放眼望去,曾经环绕着的山都已尽收眼底,只是在老鹰山的后面,尽然还有一座更高一些更陡峭些的山。
我的心中不由得升起,“山的后面会是什么?“的想法,山外有山大抵如此吧。
父亲指着远处一道长长的黑色的石头墙,它静卧在群山之上,犹如一条蜿蜒的黑色长龙。“那就是秦汉长城,古代时候,为了抵抗匈奴人的侵袭而建成的。”
这长城与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的万里长城并不一样,它如同这西北的山峦,如同这西北的汉子,以一腔孤勇坚定地蜿蜒在群山中间,守卫这片土地的安宁,当人类文明的风吹过战争与和平,将千万年前行走过的足迹以这种形式留存下来,依然有子民生活在这片热土上。
我站在山顶看向故乡的方向,那里于群山而言已变得渺小,变成一朵鲜艳的花缀在这群山的胸襟前,故乡就是这样,是阴山下的马兰花,故乡的人也就是这般,是骨子里住着粗狂与厚道的西北人。
如果这片西北的土地太过荒凉,那这里的生活的人们正是经久盛放的玫瑰,不是所有花都生活在美好的环境里,那些在烈风与沙尘中开出的花,同样的娇艳迷人。
成年后的我,行走过祖国的许多山川湖海,当我看到世界的另一个面时,人生海海,山川尔尔,我早已与内心的挣扎和解,那个曾经令我敏感不愿提及的故乡,我曾责备她带给我内心**的伤痛。
可故乡的意义并不在于赠与我们多少与物质等价的东西,而那些连带着人格与性格的清澈底色,才是故乡给予的无尽财富。
我应该向她深情的道谢,谢她穿过人潮汹涌的嘈杂尘世,为我送来儿时旷野的清风,谢她年复一年的春耕秋收,为我埋下深深的根,谢她总是无言,在风雨中站成一道永远敞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