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了下一个房间。这儿有一排架子,上面摆着锡兵、手办和怪物。X先生在底座上贴了标签。我这才知道,原来它们都曾是茫茫星空中的活物,在对赌中失去了自由,被这个神秘的玩具商人制成了标本。生命是一种赌注,这些锡兵、玩偶、手办和怪物是所有赌徒的结局。不过他们并没有死。X先生说,当一个人再没什么可以失去时,就剩下自己的生命。它们被拘押在这里,时间在它们的身上停止流动了,这里是世间一切死亡的终点。宇宙是一片网罟,生命是漏网之鱼。要想得到什么,你就得付出什么,不可能每次成功全凭侥幸。
“那他们的灵魂呢?”
“在我体内呢,成了我的一部分。”X先生笑道,“我吃了它们。它们也就成为我。我的每一个决策都由曾经被我吸收的意识所驱动。我的存在是如此丰沛,而内心的空洞是如此浩瀚。由于内部有太多张饥饿的嘴,便只剩下一种本能,那就是想要无止尽地填补空虚的愿望。”
我在这堆藏品中寻找父亲,同样没找到。
“你也吃了我的父亲吗?”
他说:“没有。”
“那他去了哪里呢?”
X先生反问道:“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寻找你的父亲呢?”
“为什么不呢?”我感到奇怪。
“在我的世界观里,是没有家庭这种观念的。”他说,“我们的文明始于一次意外,从诞生之初,就相互吞食,并以此壮大自己。当我们完成了原初星球上的所有融合,便踏向星空。我遇到的第一个星球,是一颗沙漠行星。人们生活在地下,由于地表环境极其恶劣,只能靠干净的地下水生活。对于我的到来,他们欣然接受,拥抱自我,并狂热地相信是我解放了他们。”
“难道就没有遇到过抵抗吗?”
“当然有。那时我就用一个个赌局征服他们,让他们见识到自身的局限性。”X先生指着架子上一种相貌丑陋的类人生物,它看起来光溜溜的,有四只手臂,浑身皆是灰色。“这是一种名叫嚄唶的生物,当然是音译。他们是我迄今为止遇见的最强大的文明,在物质与精神、法律和道德层面看起来似乎完美无缺。那是我唯一一次失败,所有克隆体被悉数消灭。然而,当我吸收了足够多的文明,再回来看它,便超脱了原先的局限。这个看似完美的文明,实际上是如此脆弱。他们的光鲜亮丽只是道貌岸然的外衣,而这世间没有无缺之物,为此我才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踏上旅程,用外界能量补益自身。”
换句话说,这些都是X先生的战利品。
摆在这架子上的锡兵、手办和怪物,都曾真实存在,如今成了他的一部分。我甚至在其中看到了恐龙,找到了地球五次大灭绝的证据。这些栩栩如生的实例,无一不证明,在遥远的人类远未诞生的时代,X先生曾拜访过我们的家园,收纳了上面的居民。从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X先生的足迹无所不在。
“每一种文明都是我的过去。”他说,“所有这些收藏,这些被制成标本的生命,这些宇宙深空中悄然消失的物种,都是为了纪念我的过去。”
“可是,你不会感到孤独吗?”
“我只感到饥饿。”他这样告诉我。
我才不同意X先生的说法呢。因为照他所说,即便他是一,也是众,自我可以向内无限拓展,也仍改变不了他本质上仍是一个人上路的事实。这个道理是我后来的日子才想出来的。X先生缺乏同理心,只有对宇宙的好奇心和对内在自我的无穷探究欲。他是一种不断进化的共性,却缺乏对差异性的认知。真可悲,这样一种存在看似完美无缺,其对精神领域的极致探索,却忽略了普适的态度体验,也就是生命的情感。
X先生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或者,准确地说,预见了未来的我的想法。
他说:“时间会吞噬你的记忆,你所谓的情感什么也不是。如果你留意,便会发现时间过得越久,有关父亲的记忆便越是模糊。你的生活越是丰富,越是如此。所以,让我们来打个赌吧,二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我便告诉你他去了哪儿。”
“你能帮我找回他?”
“这取决于你。”
“如果连你也找不到呢?”
“我可以帮你克隆一个。”
X先生允诺我,当我回到现世的生活,便会满足我的一切愿望。因为他笃定,一个人的生活越是安逸,便越容易在幸福中沉沦。他希望通过我证明,人类引以为傲的情感,只在当下发生的那一瞬最为强烈,即使是失去,往后的日子也会淡忘,时间可以疗愈一切,包括悲伤。X先生问我想要什么。我说,除了让爸爸回来之外,我只希望妈妈不要那么辛苦,生活可以轻松点儿。为此,他无偿向我提供一份数字文件,里面是一项为世界带来光明的技术—在黑暗无光的日子里,一种可用作白天照明的小型人造天体,为黑暗中的地球带来光和热。
“它会为你带来财富,”X先生说,“也会为你带来名望。这项技术来源于室女座超星系团一颗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星球,现在那个星球上的一切生命都成了我的一部分。他们愿意给你这项技术,以验证我的说法。”
我们的赌约就此成立。
十二点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跟她说起X先生。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兴奋地告诉她,只要我能坚持二十年不忘掉爸爸,他就可以回来。可妈妈却一脸茫然。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想了许久,这才问我:“你的爸爸是谁?”
我感到心寒。
她又继续说道:“我不记得是和谁一起生下的你了。”
于是我知道,X先生说得没错,时间已经开始吞噬我们的记忆了。也许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消失的父亲是谁。当天晚上,母亲回自己的房间后,我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开始写回忆录。我要以文字的方式记下父亲的存在,哪怕他失踪了,也绝不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二十年后,我已忘记父亲的模样,对他的记忆大多只停留在纸面上。从这本回忆录中,我看见的是一个孩子的坚守,到后来已完全成为一种执念。如果不去看它,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初衷。然而,这些年来,我在写回忆录的同时,也把它背得滚瓜烂熟。我记得父亲小时候如何与我做游戏,也记得我们一起去游乐园玩耍的时光。我同样还记得,我们总是扮演科学家和机器人,要么他是科学家,要么我是,我们会命令对方原地踏步走,向左转,向后转,抬手,起跳,稍息。我是如此明晰地记得这一切,然而记忆中的形象是扁平的,没有画面和声音的支撑,只有死记硬背的文字。我想不起他的脸了,也记不起他的声音。我日复一日朗读着那些由儿时的自己写下的段落,却总感到那好像是别人写的,童年的生活陌生得属于另一个人。
12月5日,是我和X先生约好的日子。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开车回母亲家。妻子与我同行。一路上,她见我如此兴奋,却不知缘由,只跟着一起笑了。我从未告诉过她有关父亲的事,也从未向她提起我和X先生的赌局。这样说可能有些不负责任,但与她在一起这件事,我下了很大决心,却唯独没有坦白的勇气。毕竟,我是一个走钢丝的人,若是打赌失败,便会失去自我。快到母亲家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向她提起儿时的遭遇。妻子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车在母亲的楼下停靠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我怀孕了。”
那一刻,我只感到庆幸。少不更事。幼小的我与一个未知的存在打赌,是多么荒唐。若非回忆录中的文字将我解救,冷不丁便会陷入痛苦和后悔的漩涡。这使我更加笃定。有关情感,我的观点是对的。即使我们免不了要将过去遗忘,但情感仍是一种动机,促成一切,它使得过去向未来转化,自我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所谓X先生的存在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个别样的大家庭吗?各个文明加入他,成为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所以他才不感到孤独。奇怪的是,我竟期待着和X先生见面。我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这一观点。似乎他才是一切的答案,是我短暂人生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