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臻东坐得离老人很近,拉著她的手低低说著话。
在我的记忆里,见过在片场凶狠霸道的老麦,也见过颁奖礼后的party上被女模们眾星拱月、风流轻浮的老麦,却没见过这样的他。
温和,耐心,最重要的是尊重,对弱势群体的尊重。
他徵得了老人同意,拿著相机开始捕捉这座小屋里的细节——灶头边倾倒的玻璃瓶,发黑的被,以及磨破了鞋底的布鞋。
他拍得极其认真,丝毫不亚於在奢华的片场给金像奖的影帝影后拍获奖特辑。
可我还是觉得疑惑,我从来没有在哪里看到以“麦臻东”署名的社会性新闻图片。
又冷又饿地拍到晚上,才七岁的小孙女踮著脚尖炒了盆蔬菜,就著冷馒头和奶奶一起吃饭。老麦车子里还有一箱方便麵。他搬了出来,要些热水,每人泡了一碗,没想到小姑娘竟高兴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含了一口在嘴里,半天才吞下去说:“叔叔,我前年生日才吃了一次呢!”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著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泛起一阵心酸。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生死温饱才是一个人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和这些比起来,那些折磨了我很久的、所谓的爱而不得,真的单薄得矫情。
麦臻东替她们修好了总是一明一暗、光亮不定的灯泡,才和我一起离开。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村口,我忍不住问:“这些照片用在哪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了一支点上。我默默伸出手去,他勾著唇角看我一眼,重新把烟盒放进口袋,没理我,只是笑,“白晞,有时候沈钦雋说得也没错,你跟著我,实在太野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他们还在背后交流过和我有关的事儿?
等到这支烟抽完,麦臻东才把后座上的ipad递给我,我点开相册,照片一张张滑过去,都是黑白的,主角们既没化妆,也无华服,都是普通人。或者在寒冷的清晨,小摊贩在路边支起了早餐摊;又或者是雪后,环卫工一双粗糲得裂开口子的手握紧了扫把。
每一张都是普通人,司空见惯的日常,可是蓄满了力量。
可见拍摄者的风骨錚錚,肃穆得令人油然起敬。
“看得这么快?”老麦有些吃惊,“怎么,觉得拍得不好吗?”
其实这些照片我都看过了,是在某门户网站的一个摄影专题上,专题名叫《活著》。作者叫x-ray。我是在网上隨便逛的时候看到的,当时便觉得震撼,於是订阅收藏了,甚至还问过圈子里的朋友这位匿名的摄影者是谁,大家討论了一通,最后只能说:高手在民间。
没想到这个高手,竟然就是身边这个总被我看作声色犬马的师父。
“x-ray?”我忍不住吐槽说,“这个名字太土了。”
“你看过?”他哈哈一笑,面有得意之色。
夜色之中,我仔细地端详他,是这个在红酒珠宝名利场里瀟洒来回的男人,还是那个踩著不稳的小板凳去换灯泡的男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里的宾馆都差不多,將就一下吧。”麦臻东停下车,手里挽了风衣,示意我下计程车。
我坐著没动,心不在焉地拨弄著安全带,问,“你不觉得很分裂吗?”
“嗯?”他回头看我一眼,眼波中有深邃的浓黑。
“时尚和纪实,两个模式,你要怎么转换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似有似无,“我说了,只是偶尔做些有意义的事。”
“那么你在时尚圈的工作就是无意义的吗?如果是这样,內心认定了是无意义的事,你又怎么能继续下去呢?”我步步紧逼。
许是察觉到我的语气有些古怪,他打开了车顶的灯,欺近揉揉我的头,“傻瓜。时尚圈的工作是追求美,可是新闻纪实的摄影,却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不完美。”
他认真地说:“它们不矛盾。”
他身上寒寒的,没有任何味道,却叫人警醒。
这个人,在我很绝望的时候,给我带来一份工作;在我很迷惘的时候,让我学会再看看別的事,有很多事,只要你活著,就比风雪月更加地重要。
“师父,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我真诚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