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那个客,出我意外的朗声指示,这确然是一种很可感的好意罢,但是我却愤怒了,觉得健健壮壮的一个人,成了傀儡,供这舱里的客捉弄,随便什么人在这时要我向左就向左,退后就退后,我是完全失了意志的自由和本能的功力了,也像是囚徒或奴隶一般的得受人支配……究竟我终须忍耐住这感想,照着客的指示做去,这才得到空的铺位子。在这铺位旁边,我忽然发现到有一个小小的窗子,便把窗板推开,那清爽的空气和可爱的光亮,透进了,真值得说是无可名状的愉快罢。6然而,紧接的,为了这舱里其余的窗子全严闭着,那种不堪的臭气,就浩浩****,无穷止地向这里奔来,终使我再不能缄默;我说:
6心理描写
作者采用“清爽”和“可爱”这样的形容词来写空气和光亮,让将他“无可名状的愉快”的这种心情表现得十分直观。
“你们的窗子怎么不打开?”
“风大……”那胖子先回答。
“对了,风太大。”别的客人就连声附和。7
7对话
明明开窗就能解决房舱里的臭气问题,但大家只是因为“风大”的原因,便宁愿拥挤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环境中。在这段对话中,作者还描述了一个细节:在胖子“先”回答后,其他人是“附和”,暗示出了这些人不愿思考、麻木般的愚昧。
看这情形,无疑的,就是更明显地关于常识的话说出来也要等于废物,于是我住口了,但是想:他们这一伙人,纵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也会异于常人的依样好好地生存着吧……。8
8心理描写
作者写自己对这伙人的看法,很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
那种臭气终是不可忍耐的;我被逼的跑到舱外去,站在船头,很久了,我恍惚觉得我是受了非常大的一种宽赦,有如自己就是一个什么罪犯。
船上的烟囱懒懒地吐出淡淡的煤烟……在船身的两旁,密密杂杂的围满着许多木划子,这都是做生意的,有卖面,卖汤丸,卖香烟饼子,以及凡是旅客们所临时需要的各种东西。这些小贩子,为了招徕主顾,便都是及笄的姑娘和半老的婆娘,他们操作着,叫喊着,慌忙着,但有时却也偷闲的向较阔的客人丢一下媚眼,和不在意的说出两三句通俗的俏皮话。间或遇到善于取笑的老油脸,他们纵不愿意,却因为营业关系。也只好勉强的去敷衍那些人含有痞意的勾搭;——然而到末了还是归结到自己的生意方面,就问,“客人,要啵?吃一碗汤丸啵?……”不过凡是老油脸多半是吝啬的,不然就是穷,究竟取笑之后依样是不肯花三个铜壳子,买一碗汤丸吃,他们是宁肯挨着饿到船后吃船上公有的饭,至于零碎……如油炸粑粑,焦盐伞子等等,那更不必说了,也许那些人在许多年前就和这些东西绝缘了。在这些做生意的木划子上面,倘若有男人,那也只能悄悄躲在震篷里,把舵,摇桨,和劈柴烧火这之类的工作,因为在这时假使他们出现了,那生意马上就萧条,坏事是毫无疑义的:他们全知道这缘故。9
9场面描写
在这一段中,作者将叙述的视角从房舱里转到舱外,将笔墨聚焦在船两边做生意的人身上。作者先写这群做生意的身份——及笄的姑娘和半老的婆娘,以及她们做生意的种种方式,再写一些吝啬的顾客的反应,最后写怕坏事而悄悄躲在震篷的男人,鲜活地展现出当时闹哄哄的场面。这样有顺序的场面描写,令文章不显杂乱,很有画面感。
于是,卖和买,浅薄的口头肉感的满足和轻微货物的盈利,女贩子和男客人,像这两种相反而同时又是相合的彼此扯乱,叫嚷着,嘻笑着。纷扰着,把这个又仄又小的小火轮越显得没有空处了。看着这种情景,真是的,要使人不困难的联想到中国式厕所里面的粪蛆,那样的**,蜷伏,盘来旋去……10我又觉得头昏了!
10联想
作者由闹哄哄的人联想到中国式厕所里面的粪蛆,展现出了一种丑态,极具讽刺性。这种联想是作者主观色彩的反映,有助于强化他情绪上的批判,他是将眼前的这混乱的情景当成当时畸形社会病态人生的一个缩影了。
“转到舱里去罢。”我想。然而在那个舱里面正在黑暗中闲谈和静躺着的那些怕风者,不就是和粪蛆同样讨厌的一堆生物么?我不得不踌躇,而其实是苦恼了。
幸而这个船,当我正想着上岸去的时候,许多水手便忙着,铁链子沙沙锵锵的响,呀呀呵呵地哼着在起锚,就要开驶了。11然而在船身摇动的这一瞬间,那些女贩子,就完全莫明其妙的,抖起嗓子了,分不清的大声地乱哼乱叫。其中,有卖面和卖汤丸子的,就为了他们的筷子,碗,铜壳子还不曾收到,急慌了,哭丧一般的,带咒带骂的呼喊着,并且凡是“落水死!烂肚皮!”等等恶意的咒语,连贯的一句句极清朗地响亮在空间,远听去,也像是一个年青的姑娘在高唱着山歌似的。12
11拟声词
“沙沙锵锵”“呀呀呵呵”,拟声词的使用将船开动时的情景描写得很有画面感。
12以美写丑
一连串恶意的咒骂,这是多么不文明的现象啊,但作者却将其形容成“年青的姑娘在高唱着山歌”,这就是一种典型的以美写丑的手法。咒骂之丑与山歌之美形成强烈的对比冲击,更能让人感觉到作者对这种不文明现象的批判。
汽笛叫过了,船转了头,就慢慢地往前开驶。那些密密杂杂围满在船身两旁的木划子,这时已浮鸥一般的,落在后面了。
唱山歌似的那咒骂声音,虽然还在远处流**,但没有人去注意,因为这些客安定了,爬上铺去,彼此又闲谈到别种的事。
不久,天夜了,并且还吹来风,很冷的,于是我只得离开船头,又归到那舱中去受臭气的窒塞。
“像这种臭气,倘若给从前暴虐的帝王知道,要采取去做一种绝妙的极酷刻的苦刑罢。”
我想。在这时,一个茶房提着煤油灯走进舱来,用两只碗相碰着,并且打他的长沙腔大声嚷着:
“客人!开饭哩……”
接着便有许多客,赶忙的爬起来,当做床铺的木板子便发出札札的响。
这个茶房又用力的把两只碗碰响了一下,大声叫,“说话,你是几个?”他向着那胖子。
胖子便告诉他,并且把船票从腰间青布钱搭子里摸出来,送他看。茶房于是又逐一询问别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