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庙。不知为何,除了常见的菩萨,古庙里还供着“泰山奶奶”碧霞元君,每次回隐贤,我必去抽签。
各种外号。镇南有个老赖,外号“橡皮脸”,顾名思义,他欠债不还,脸皮如橡皮。
各种传奇。比如,我姥姥的亲妹妹爱唱戏,20世纪60年代为了唱戏,抛夫弃女,离开隐贤,去淮南、六安唱。又比如,我一个远房表姨失恋后在附近另一座庙出家,为求收留,她站在庙中央,任瓢泼大雨浇淋全身。那时,乡镇高中生少,愿意出家的更少。几年后,因为学历高,表姨被寺庙送去佛学院培训,从此平步青云,现在在皖南一个佛教圣地主持一座尼姑庵。
各种灵异事件。我曾在一个绝没有风的下午在镇西一间绝对没有人的房子前驻足,门从里面关上。我二姨告诉我,可能是里面的人不想见到外人。“里面不是没有人吗?”我问。“吊死过一个。”我二姨说。
甘蔗,特别甜。
菜,尤其是乌菜,特别脆。
鸡蛋打出的蛋花都比城里的黄些。
咸菜,每家每桌摆出来的十碗中有八碗,咸到人的嘴发麻。
以上,大多由我姥姥告诉我。
我姥姥活着时爱吃麻花,喜欢听我说普通话,对一件东西最大价值的衡量是“怕要两百块吧?”。她常扎着一块蓝色头巾,穿同色对襟大褂,在门口坐着小板凳,和路过的每个人聊天。她给人起外号,惟妙惟肖,她常提起两个闺蜜——“话妈妈”和“四方奶奶”,“话妈妈”话太多,“四方奶奶”脸是方的。
隐贤的所有人所有故事都在我姥姥肚子里,她的世界只有隐贤。
我每次回去,我姥姥都欢天喜地;我每次走,她都要抹眼泪。
我姥姥走了,我二姨不用留在隐贤,她的孩子、我三姨的孩子都在合肥工作,我小舅也从上海搬到了合肥。我大舅在我姥姥之后去世,现在他们剩下的五个兄弟姐妹晚年竟都在合肥会师,住得很近,几乎在同一个小区。
他们不用再按一三五、二四六的出生顺序轮着回去过年。在我姥姥去世后一两年,他们只在清明时回隐贤上坟。一两年后,每个人都意识到“不对”,不是“对错”的“对”,是“对味儿”的“对”,他们决定,每年开车从合肥搬运年货回隐贤,过完年再走,一如过去那些年。
“不只是为了过年”,“肯定不是为了回隐贤”。我妈及她的兄弟姐妹都振振有词。
对于回隐贤过年,他们的理由如下——
小朋友们能放烟花。
菜好,蛋好,肉新鲜,多买点带回合肥。
能开四桌麻将。
能去庙里求签。表姨还在,去另一个庙能吃上好的素斋。
能坐船。
有沙滩。
有真正古老而非加工过的古街。
有能喊得出他们每个人小名的老邻居和亲戚。
院子大,可以拍全家福。
香厂还在。
…………
今天,他们在老屋吃饭,在大坝放烟花,在河边散步,在沙滩捡贝壳,在枣树旁拍照。
客厅墙上挂着我姥爷的像,还有我姥姥的。
添丁进口了,房间仍然不够住,我的表兄弟姐妹们晚上住宾馆,白天回老屋打麻将。
门头贴着横批,门板贴着对联,一年住一次的老屋像天天有人住。
年轻时,他们没有人想一辈子待在隐贤。现在,他们没有人像离开过隐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