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辆黑车。”我随口答。
我走出派出所,发现那辆黑车没有等我。我回头,见派出所孤零零地立在宽阔马路的一侧,它是四周唯一的光源。摆在我面前最实际的困难是,我怎么回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如果说我刚才在小区门口打到车的概率是百分之一,现在则是负一,风更大了,夜更黑了,树木枯的枝丫像要把天撕破。
来自恐吓电话的恐惧还未消除,黑暗里、荒凉中,我不知何去何从,更深的恐惧袭来。面对眼前的一条黑路,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想想恶魔抽签般碰上的官司,想想山一般的巨债,这黑路就是我的路——绝路。
事实上,连这条黑路、我注视的方向,我都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通往我家的。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有乌鸦叫,听起来更像是不祥之兆。忽然,一盏大灯从我背后照亮,我整个人被光击中,瞬间全身麻木,疲倦、仓皇、紧张,没有比那更难的时刻了。
“谁?”几秒后,我抱着必死的心一鼓作气,扭头大喝道。却发现是辆警车,开车的是接待我的警察。
他把头从车窗中探出,灯光照耀下,他的脸白得发亮,他喊了我一声:“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十分钟后,我到了小区门口。路上,我和那位警察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今天,我全部忘记了。我只记得自己拖着笨重的双腿迈完六层楼近一百个台阶,拧转钥匙,打开家门再关上,把后背贴在门上,闭上眼。过了好半天,我才能均匀呼吸。
等我睁开眼,对着客厅没关的小灯,它和十几分钟前在我身后突然照亮的警车前灯重合,两束光并成一束光时,我意识到,我在,我的家在,人间的道在,基本的正义秩序在,那些我相信的东西都在,我就没什么好怕的。没有比那更镇定的时刻了。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坐在灯下紧锁十指,一件件捋我要应对的纷纷扰扰。
等天空现鱼肚白,我站起身,打开电视,想用嘈杂的声音驱除寂寞。电视里正在播放《艺术人生》,主播正在采访嘉宾,嘉宾正在痛诉过往一个难过的坎儿。在主播的引导下,嘉宾有时叹息,有时抹泪,观众的情绪跟着他的情绪起伏波动着。可是,没有人真的为他担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嘉宾能坐在这儿接受采访,坎儿早已过去。
回忆往事,那个嘉宾显得那么大度、慈悲、清醒、条理分明、有行动力。我被深深吸引,继而受到启发。稍后,我把电视关成静音,我模仿屏幕中人,一会儿坐在沙发左侧,一会儿又坐到右侧。我采访我,我是主播,我也是嘉宾,我想象已是十年后,我问自己:“当年,你经历惊魂一夜,是怎么走出来的?”我再回答自己:“我先是去报警,然后回来整理心情和思路,我的官司之后是如何如何打的,我被影响的生活是如何如何回归正常的,我怎样努力赚钱解决我的经济困难的……”
此前,我像只鸵鸟,对于官司、纠纷,不去管,不去想,任凭命运的波浪将我往前推;此后,我主动积极地找律师、换律师,求助媒体,研究合同,学习法条,和原告谈判,一轮轮博弈,一遍遍算账……
过程中,支撑我的便是这种场景模拟。我梦想有一场真正的采访,在事情结束多年后,能在众人面前敞开心扉,展示强大。采访中,我一再强调在绝路前发现生路的顿悟——两盏灯给我的信念,我一再修正的“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方案。后来,我真的在现实中一一兑现,有了结果,结果并不算坏。
“到今天,整整十年——”我停顿一下,有些哽咽,我的目光始终在长辫子姑娘身上,“此刻,便是我曾梦想的采访、交流。当年我若不能走出,今天不可能在这里传递经验。我的经验是,人在走向绝路那一刻,如果意识到,除了绝路,还有别的选择、别的路,绝路就不再是绝路,人也就不怕至暗时刻。”
“别的选择?”长辫子姑娘喃喃。
“你真的没有别的路吗?”我问,“接受开除,刨除情绪因素和丢脸的考虑,你还拿着高中学历。那些原本只有高中学历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或者,几年前,你根本没考上大学,你现在在做什么?”
“如果我没考上,只是高中毕业,大概会直接找工作,或者复读、重新高考。”长辫子姑娘答。
“直接找工作,能找什么样的工作?”
“超市收银员、小公司的文员,倘若那样,我也会业余读函授,一步步拿到本科学历。”
“重新高考,你的胜算有多大?”我追问。
“到复读班认认真真读一年,相信还能考上。”长辫子姑娘露出坚毅的表情,“可是,我还是觉得学校不该因为我犯一次错就判我‘死刑’。”她咬着牙。
“是的,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接受学校的判决。事实上,听你的描述,我也认为学校的处理有问题。不接受,那就和学校打官司,打到你拿到认为合理的结果,打到你输也输得心服口服为止。”我建议。
“对。”长辫子姑娘点头,“我就是不服。”
“现在,你至少还有三个选择:一是接受,去找工作;二是接受,重新高考;三是不接受,和学校打官司。当然,你还有第四个选择,家境小康,还能出国读书。”
“我先回去和父母商量,再找律师,和学校正式谈谈。”长辫子姑娘说。
“想想吧,日后你发达了,被开除这事儿只是一段花边、传记里的一则旧闻;日后你在别的地方求学成功,说不定还能回到曾经的学校任教,和开除你的人叫板,这才是真的报复。”我用了激将法。
长辫子姑娘扯扯嘴角,竟想笑,她坐下去了,刚才发言的几位陆续站起来。
第一位女士说:“对,至暗时刻也好,情绪黑洞也罢,我试着和做全职太太的同学较量。有一次,我听她说,她居然羡慕我的生活,羡慕我有班上,说我的工作有价值。她向我抱怨全职太太的生活在光鲜背后一地鸡毛时,我感觉好多了。”
第二位码农回忆:“那天,我坐在家门口像流浪汉,很难过。但我睡饱了,有力气起来,出门配钥匙,回去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照旧还是条好汉。嘿,我总比无家可归、真的流浪街头强。”
第三位害怕被裁的中年男人表示:“其实被裁又怎样?以我的学历和资历,市场再不好,我虽然未必能找到如意的工作,但找一份一般性的工作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的。”
满堂喝彩,许多人鼓掌,长辫子姑娘在他们中央,脸上的愁云淡了些,眉头开了些。
上官云珠带着污血的脸、我在一片黑暗中惊惶的脸、警察在车窗里露出的白得发亮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对着长辫子姑娘的脸,我希望,蓦然回首,她在绝路外,在光照下,还能发现别的路,毕竟每个人都在深夜中迷惘过,以为走不出去,事实证明,都有另一条或几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