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出至暗时刻
一日,我作为嘉宾参加了一场活动,活动主题是“人生的至暗时刻”。
主持人简短开场,他提问什么是至暗时刻。台下踊跃回答,话筒传来传去,我印象深刻的有好几位。
一位女士款款起身,她说:“我远离家乡,吃过很多苦,在一线城市终于打拼出一片天地。但每当我打开故人们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位同学只是因为嫁得好便得到我千般努力才能获得的优越生活,她赢得太轻松,我想不通,那是我的至暗时刻。”
另一位男士二十五六岁,看打扮是“码农”。他表示,自己曾连续加班三十六个小时,回到租住的房子,却意外弄丢了钥匙。他没有力气去配钥匙,蜷在房门前睡着了。醒来时见邻居们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而他灰头土脸,像流浪汉,他觉得那是他的至暗时刻。
一个中年男人说,单位年底将大裁员,超过三十五岁的员工都危险,而他四十了。“这种惴惴不安等待靴子落地的时候,是我的至暗时刻。”
他们的发言令在场的人感同身受,频频点头。不久,话筒交到我手里。
观众席中,一位梳长辫的小姑娘忽然站起来,她满面愁云,眉头紧锁,她问:“对不起,我可以说说我的故事吗?现在就是我的至暗时刻。”
她忧郁的样子让我动容。我下台,把话筒递给她。
“我今年大二,前不久,一时糊涂,考试作弊,被学校开除了。我错了,我想折磨自己报复下处罚我的人,又怕父母伤心,我不知该怎么办,现在就是我的至暗时刻。”她再强调一遍,大眼睛里盛着渴望、焦灼和眼泪,“我怎么才能走出来?”
我看着她,她和其他观众看着我,我讲了两个故事,关于至暗时刻。
第一个故事短,关于为什么要走出至暗时刻,是已故明星上官云珠的。
作家陈丹燕的作品《上海的红颜遗事》中提到了上官云珠,在特殊的年代,受了委屈,她选择走上绝路。
一天凌晨,上官云珠从楼上跳下来,她没有直接落地,而是掉进一个菜农的菜筐里。那菜筐由铁丝编成,里面装满小棠菜。因为是凌晨,菜农要去菜市场送菜,他走累了,正好走到上官云珠家楼下,把菜筐放在一边,坐下来歇脚。没想到,上官云珠从天而降。据菜农回忆,上官云珠刚掉进菜筐时,意识清醒,语言有逻辑。她能清楚地说出自己是谁、住在哪里。她的血把菜和菜筐全染红了。稍后,她被一辆黄鱼车拉走,送去医院救护,可没到医院,她便死在车上。
菜农继续背着那筐被鲜血染红的菜徒步走去菜市场。他把菜交到菜贩子手中,菜贩子用橡皮水管把菜和菜筐冲洗干净。没多久,早市营业,一筐菜全卖出去了。买菜的人拎着各式菜篮子,听摆摊的小贩说着八卦,他们交头接耳,口口相传:“知道吗?大明星自杀了,是跳楼。”他们回到家,将小棠菜洗洗、切切、炒炒,装盘,搬上餐桌,吃着、喝着、聊着刚才听到的八卦,而上官云珠此时已香消玉殒。
“每当想到这个片段,我的眼前总浮现两个画面,”我凝视着长辫子姑娘,“一幅是橡皮水管冲菜,小贩卖菜,人们做菜、吃菜;另一幅是上官云珠在铁丝筐里挣扎,血流了一地,她被抬上黄鱼车,再挣扎着看往医院的方向。”
长辫子姑娘不知我要表达什么。
我解释道:“人为什么一定要走出至暗时刻?一定要挺住。因为即便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死了、消失了,不过是你个人、家人的损失,也只会给你的家人带来伤悲。对其他人来说,你的委屈,只是小棠菜上的血,洗洗就没了,你再大名鼎鼎,你采取极端行动也只会变成别人饭桌上的谈资。”
她若有所思。
第二个故事长,关于怎么走出至暗时刻,是我自己的。
十年前,我的房子惹上一场纠纷,房产证被撤销,首付打了水漂,贷款还要继续还,我莫名欠下巨债。和我打官司的人急于搬进来,可官司在进行,他不能如意。于是,一个深夜,我接到了恐吓电话。
对方粗着嗓子,盛气凌人,话中满满的敌意。他威胁我:“你一个外地人在北京,老公还经常出差,我住在哪里,你不清楚,你住在哪里,我很清楚,你怕不怕?”
我当然怕。诚如他所说,我老公又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只在客厅开了一盏小灯,光聚在沙发的一角,我坐在角上,握着座机话筒,牙齿打战。我靠仅存的理智挣扎着,在对方自报家门时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等他阴森森地说出最后一句“你看着办”时,我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抓起衣服,打开门,奔下楼梯,冲出小区。
我是去报警。
打110电话已经不能抵消我的恐惧,我必须坐在派出所,面对警察,和他一起听录音,才能减缓我的恐惧。
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北方冬天的户外黑、冷,狂风呼呼地刮,道路两旁的树秃着,只剩枯的枝丫指向天空。
这个点儿,公共交通工具都停了。我住在五环外,路两边只有几盏半明不暗的路灯。那时,还没有各种网约车软件。我等了一会儿,拦不到出租车,只有重型货车经过,掀起一片尘土。一辆黑车停在我面前,我别无选择。
十分钟后,我抵达最近的派出所。我找到值班警察,牙齿继续打战。我外放了恐吓电话的录音,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哽咽着讲述事情的原委。警察办公室有暖气,但我的双手依旧冰凉。
那位警察看起来比我大不了两岁,脸白而窄,人瘦且高。他听完我的遭遇,目光流露同情。他表示,警力有限,二十四小时保护我不现实,只能随时发生情况,我随时来报,目前他能为我做的是给恐吓我的人一个警告。随后,他按我提供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对方本来还想抵赖,当警察说他掌握了电话录音,“依照××条例……”,对方的态度明显软下来。
“你先回去吧。”警察说。
“好的。”我裹紧白色羽绒服,拢拢领口,精气神儿仿佛全被抽离。
“你怎么来的?”警察随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