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会,太太,”少校说,“如果我在这个房子里有什么权力的话——”
“权力?你没有!”艾米丽亚喊道,“瑞贝卡,你就留在这儿。我不会因为你被人迫害就抛弃你,也不会因为——因为多宾少校侮辱了你,我也跟着这么做。咱们走,亲爱的。”两个女人一起朝门口走去。
威廉把门打开。不过当她们出去时,他拉住艾米丽亚的手说:“您可以留一下,让我跟您说几句话吗?”
“他希望我回避一下。”贝姬的口气像个烈士。艾米丽亚握紧她的手,作为回应。
“我发誓我要说的与您无关,”多宾说,“请回来,艾米丽亚。”她回来了。多宾朝克劳利太太鞠了一躬,把她关在外面。艾米丽亚看着他,靠在镜子前,她的脸色和嘴唇煞白。
“刚才我说话的时候一时糊涂,”过了一会儿,少校说,“我错误地使用了‘权力’这个词。”
“您是用错了。”艾米丽亚的牙齿在打战。
“但至少我有提出把话说下去的要求权。”多宾继续道。
“多谢您慷慨地提醒我们对您欠下的情债。”那女人答。
“我所说的要求权,是小乔治的父亲留给我的。”
“对,但您侮辱了他。您昨天这么做了。您心里清楚。我绝不会原谅您的,绝不!”艾米丽亚说。她激动得发抖,每一个句子都说得气势汹汹。
“这不是您的本意吧,艾米丽亚?”威廉伤感地说,“您不会当真用这些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去否定一个人一辈子的忠诚吧?我认为我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并没有伤害我们对乔治的怀念,也许我们要走到互相指责这一步,但至少我个人认为,乔治的妻子,以及他儿子的母亲是不该批评我的。好好想想吧,待会儿等您——等您有空的时候,您的良心就会收回对我的指责。其实现在您已经这么想了。”艾米丽亚低下了头。
“让您生气的并不是我昨天的一番话,”他继续道,“那只是个借口,艾米丽亚,不然我十五年来对您的爱和关照就白费了。这么久了,难道我还没学会读懂您的感受,看透您的心思吗?我知道您的心有什么样的能力,您可以死死抓住一段回忆不放,把脑海里的幻想当成珍宝,但您无法感受到我对您的一颗真心。我的真心是值得被您接受的,若是换了更宽厚的女人,大概我已经赢得了她。对,您配不上我奉献给您的那份爱。我早就知道我一辈子想追求的奖赏其实并不值得去争取。我是个笨蛋,怀着一片痴心,用我全部的真心和热忱去换取您残存的、微弱的爱情。我再也不做这样的交易了,我退出。我并不觉得您有什么错。您心肠很好,也尽了您最大的努力,但是您无法——您无法达到我为您付出的那份感情的高度,但比您更崇高的人是会以此为荣的。再见了,艾米丽亚!我一直看着您怎样苦苦地挣扎。让它结束吧,我们两人对此都厌倦了。”
艾米丽亚光站在那儿不说话,威廉这么突然地就扯断了她套在他身上的锁链,宣布独立,姿态摆得比她还要高,她招架不住,害怕了。长期以来,他匍匐在她的脚边,导致那可怜女人已习惯了对他的**。她不想嫁给他,但她想留住他。她不想给他任何东西,但他理应把一切都给她。这样的交易在爱情当中并不少见。
威廉的出击将她打得一败涂地。她的攻势早已丧失威力,只好全面撤退。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威廉,您要——走了?”她说。
他伤感地笑笑。“我曾经走过一回,”他说,“十二年后我又回来了。我们那时候还是年轻人,艾米丽亚。再见。我在这出戏里已耗费了太多的生命。”
两人在谈话时,奥斯本太太的房门一直开着一条小缝。其实贝姬从头到尾都在外面握着门把手,多宾一出门,她就转动把手将门打开,也就是说,刚才的对话一句不落地被她全听见了。“那男人的心灵是多么高贵啊!”她想,“那女人却如此玩弄他,真不应该!”她钦佩多宾,并不因他刚才针对自己而心怀敌意。他这一手牌出得磊落,遵守游戏规则。“哈!”她想,“如果我能有这样一位丈夫,一位既好心,又有头脑的男人该多好!我就不会介意他的大脚了。”她跑回房间,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于是给他写了张纸条,恳请他先逗留几天,并说在艾米丽亚的事上她可以帮忙。
分别的话已经说完,可怜的威廉再次走向门口,离开了。创作了这出戏的年轻寡妇终于如愿,大获全胜,可以恣意庆祝了。诸位女士快来羡慕羡慕她呀。
到了温馨的就餐时间,小乔治先生来吃饭,再次发现“老多布”没来。一顿饭吃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乔斯的胃口未受影响,但艾米什么也没咽下去。
饭后,小乔治懒洋洋地靠在古旧窗户旁的沙发上向外张望。那是一扇三面的大窗,从三角墙外凸出去,俯视着大象旅馆所在的市场。他母亲正在一旁忙碌。小乔治注意到了街道对面少校住所的动静。
“呀!”他说,“那是多布的小轿子呀——他们从院子里把它挪出来了。”他说的“小轿子”是少校花六镑买的双轮轻便马车,他们总拿这事儿跟他开玩笑。
艾米一惊,但什么都没说。
“呀!”小乔治继续道,“弗兰西斯提着旅行皮箱出来了,还有那独眼车夫昆兹也牵着三匹灰马从市场走过来。瞧他的靴子和黄色短上衣,古怪吧?为什么他们要把马套在多布的马车上?他是要去哪儿吗?”
“是的,”艾米说,“他要去旅行了。”
“去旅行,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他不回来了。”艾米答道。
“不回来!”小乔治大喊,跳了起来。“你别乱走,孩子。”乔斯嚷。“待在这儿,小乔治。”他母亲失落地说。小男孩停下了,踢踢这儿又踢踢那儿,跪在窗台的椅子跳上跳下,局促不安,又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马已套好,行李也扎在车上了。弗兰西斯把捆在一起的主人的军刀、手杖和雨伞放到车上,又将一只便携文件盒和一个三角帽旧锡盒塞到座椅底下。随后,那件带红羽纱的旧蓝斗篷被他拿了出来。它沾了些污渍,这十五年来,主人时常把它裹在身上,就像当时一首德文流行歌里唱的,“历经无数沧桑”。滑铁卢战役时它还是崭新的,四臂村战役那一夜后,乔治和威廉就一直拿它作为遮盖和掩护。
多宾住所的房东老布尔克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拿了更多行李的弗兰西斯。这是最后一批行李,接着威廉少校现身了。布尔克想与他吻别。凡是与少校打过交道的人都极其喜欢他。面对房东亲热的举动,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逃开。
“不行,我要去!”乔治尖叫道。“把这个给他。”对此事颇有兴致的贝姬把一张纸塞到男孩手里。男孩冲到楼下,瞬间就到了街对面。穿黄衣服的车夫已在轻轻地抽马鞭。
威廉从房东的怀抱中脱开身,进了马车。乔治跟着跳了上去,张开双臂搂住少校的脖子(这一幕楼上的人都在窗前看见了),问了他一大堆问题。随后他摸摸马甲口袋,把纸条递给他。威廉急切地抓过去,发着抖打开,顿时变了脸色,一下就把纸条撕成两半,扔出马车。他亲吻了小乔治的前额,乔治用小拳头揉着眼睛,被弗兰西斯扶下马车后,还摸着车门不走。“出发,车夫!”穿黄衣的车夫使劲一挥鞭,弗兰西斯跳上驭者座,灰马撒腿跑了开去。多宾的脑袋垂在胸前,一个人站在街上的小乔治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哭起来。
到了夜里,艾米的女佣还听见他在哭号,于是给他拿了些杏脯安慰他。他伤心,她也陪着他伤心。所有认识多宾的穷人、仆人、老实人和好人,都喜爱这位心地好又纯真的绅士。
至于艾米,她不是已经尽到责任了吗?她可以从乔治的肖像中得到安慰。
[1] 位于伦敦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