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单上一定会有我的朋友少校的名字。他长着两条长腿,一张发黄的脸,说话有点咬舌,乍听上去还挺滑稽。但他思想纯正,脑子也特别好使。他做事从来问心无愧,是个诚实的好人,还有一颗温暖而谦逊的心。他的手脚相当大,乔治·奥斯本父子俩总是对此不厌其烦地夸大和讥讽。也正是他们的取笑蒙蔽了可怜小艾米的双眼,使她看不到少校的价值。可是,我们不也曾上百次被人误入歧途,轻视自己的偶像,后来才改变了观点吗?这段幸福的时光里,艾米由于发现了少校的种种优点而对他的印象发生了巨大变化。
也许对他们二人来说,这都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只是他们意识不到而已——谁又能意识到呢?谁能准确地说出自己人生的**、快乐的顶点处于哪一时刻?总之,无论做什么事,这对好友都感到心满意足,那年所有成双成对出国消夏的人能有多快活,他们就有多快活。小乔治时常跟着他们一起看戏,但每回散场后给艾米披上披肩的人是少校。附近散步或短途出游时,小男孩总是走在前头,有时登上塔楼,有时爬上树,两位冷静的长辈则在下面守着。少校一直安静地抽雪茄,艾米则对着遗址或废墟写生。正是在这次旅途中,如实将历史记录在本书中的作者,即我本人,首次与他们相识。
我头一次与多宾中校一行相见,是在蓬佩尼科尔公国这座宜人的城市。皮特·克劳利爵士当年正是在这里光荣地当上参赞。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后来奥斯特里茨战役打响,德国的英国外交官纷纷出逃。多宾一行与向导坐着马车抵达该城一等一的太子旅馆,到里面的餐厅就餐。乔斯威风的派头自然不难被人注意到,他故作高深地端起他点的上等白葡萄酒往嘴里抿——应该是“嗍”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旁瞧着。我们同样观察到那小男孩胃口极好,吃火腿、烤肉、土豆、红莓果酱、沙拉、布丁、烤鸡和果脯,凭其勇猛的精神为他的祖国添光彩。大概十五道菜之后,他以甜食收尾,离席时还揣了些甜食走。这是同餐桌几位小绅士的主意,他们瞧着他沉稳自在的吃相觉得挺逗,怂恿他抓一把杏仁干进兜里。这愉悦的德国小城里人人都爱看戏,小乔治便一边吃一边走去剧场。穿着一袭黑衣的男孩母亲看见儿子调皮捣蛋,在餐桌上成绩斐然,感到兴奋,又有点害羞,红着脸笑了。我记得中校——是的,很快他就要当中校了——中校当时一个劲儿地开他玩笑,指着几道菜提醒他还没尝过,又劝他别委屈自己的胃口,吃完一份最好再添一份。
那是蓬佩尼科尔公国的皇家剧院的明星之夜,美貌与才华皆处于顶峰时期的女高音歌唱家威廉明妮·施罗德-德弗里安夫人出演了《菲岱里奥》这一精彩歌剧里的女主角。我们在前排位置上看得见刚才一起就餐的四位朋友,他们坐在太子旅馆的老板施文德勒为他最尊贵的朋友们专门留的包厢里。观剧期间,我不得不注意到奥斯本太太(留八字胡的胖绅士这么叫她)脸上的神情,出色的女演员和美妙的音乐显然使她迷醉。演到令人叫绝的囚犯合唱段落时,女演员婉转的歌声升起,继而翱翔于滋润人心的和声之上,那英国女士更是惊奇又欢喜。就连小菲普斯那享遍人间乐事的参赞举起望远镜看见她的表情时,也不得不拖长着声音感叹一句:“老天,看到一个女人产生如此的喜悦感,真令人快活啊!”到了监狱里的一幕,菲岱里奥冲向她的丈夫,喊道:“没有,没有,我的弗洛列斯坦。”艾米丽亚简直难以自控,用手帕捂着脸哭了起来。剧院里的其他女人也纷纷开始抽鼻子,但也许因为我注定要把这位太太写进书里,我只注意到了她一个人。
第二天,剧院上演了贝多芬另一部作品《维多利亚战役》[4]。象征法军迅猛进攻的《马尔布鲁克进行曲》奏响,接着鼓声、号声、轰隆的炮声和濒死前的呻吟,最后,伴着雄壮的凯旋乐声,《天佑吾王》在剧院回响。
观众席里大概只有二十来个英国人,但当深入人心的名曲奏响,他们每一个人都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板挺直,以表明自己是古老英国的一员。其中有我们这些坐在前排的年轻人、约翰·布尔明斯特爵士夫妇(他们为了家里九个孩子接受良好教育,特地在蓬佩尼科尔租房)、蓄八字胡的胖绅士、穿白帆布裤的瘦长少校,以及少校格外关照的那位带小孩的太太,即便在顶层楼座的基尔什也站了起来。公使馆的代办泰普沃姆站在包厢里假笑,仿佛他是整个大英帝国的象征。他是海维托普老元帅的侄子和继承人,我们在滑铁卢战役爆发前的篇章介绍过这位元帅。当时他以海维托普将军的身份亮相,多宾在第×团服役时,他就任该团团长。今年,他因食用千鸟蛋肉冻去世,其丰功茂德令人铭记。第×团的统领权随后由国王授予高级巴斯勋爵士迈克尔·奥多德少校,他亦曾率领该团参与过不少光荣的战役。
泰普沃姆肯定在多宾中校的团长,也就是元帅家里见过多宾,因为那天他在剧场认出了他。于是这位国王陛下的代办从包厢里走来,完全不摆谱地当众与刚发现的朋友握手。
“瞧那狡猾的泰普沃姆多可恶,”小菲普斯从前排瞄着自己的上司,悄声道,“但凡有漂亮女人的地方,他总要想尽办法插上一脚。”我倒纳闷儿了,外交官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不知我是否有幸与多宾太太结识一下?”公使馆的代办露出一脸巴结人的笑。
小乔治不禁大笑起来,道:“老天,这主意不错啊!”艾米和少校顿时脸红了。我们在前排座位上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这位是乔治·奥斯本太太,”少校说,“这位是她的哥哥,赛德利先生,孟加拉民政部门一位重要官员。请允许我把他介绍给您。”
代办阁下迷人的微笑差点儿让乔斯高兴得腿软摔倒。“你们打算在蓬佩尼科尔住一段时间吗?”他问,“这地方挺乏味,但我们很希望杰出人士到访,我们会尽力让你们住得舒适愉悦。这位——呃,先生,还有——啊,太太,明早我会到你们下榻的旅馆拜访诸位。”临走时,他还不忘回眸一笑,再瞟一眼,他相信这一举动定能让奥斯本太太心甘情愿从了他。
演出结束后,我们年轻小伙儿在大堂里闲转,看着上流社会的人们离开剧院。上一任大公的遗孀登上一辆丁零当啷响的旧马车,由两位衰老憔悴的忠诚侍女和一位两腿细长、鼻烟不离手的侍从官陪同。后者戴着褐色绒线假发,穿着一件挂满勋章的绿大衣,其中最显眼的要数由宝星和美丽的黄绶带搭配而成的蓬佩尼科尔米迦勒勋章。鼓声响起,卫队敬礼,那辆老马车出发了。
接下来离场的是尊贵的大公殿下及其家人,由官员和侍从尾随。他平静地向每个人鞠躬致意。卫队敬礼,穿深红色衣服的侍卫举着燃烧的火把小跑,大公殿下的马车也就朝着塔楼和尖顶立在古堡山上的大公古堡去了。蓬佩尼科尔的人们都互相认识。只要出现一张外国面孔,马上会有外交大臣和大大小小的官员跑到太子旅馆打听新来的是何人。
我们同样看着这些官员离开剧院。泰普沃姆的斗篷平常让一名魁伟的卫兵拿着,如今他将其裹上,身姿如唐璜一般走了出去。首相夫人挤上了轿车,她漂亮的女儿伊达戴着大兜帽,穿上木屐;几个英国人也出来了,男孩无聊得打哈欠,少校费尽心思不让奥斯本太太的披肩往下溜,赛德利威风十足,一顶折叠式长帽向一侧歪戴,手插入肥大的白马甲腹部的位置。我们脱帽向同餐桌的这几位相识致意,那太太对我们微笑,又行了个屈膝礼,顿时令我们心生喜悦。
从旅馆来的马车在基尔什先生忙碌的指挥下,停在门口准备接他们回去。但胖先生说他想抽支雪茄,顺便走回旅馆。于是另外三人朝我们点头微笑,乘车离去。基尔什先生则拿着雪茄盒,跟随主人一起步行。
我们一起往前走,一边跟那位胖绅士聊当地的消遣。这个地方很适合英国人,他们可以结队去狩猎,宫廷很好客,经常举办舞会和各类娱乐活动。他们到此地交往的人都有身份,戏院很出彩,生活成本也不高。
“我们的公使很亲切,很和蔼,”我们的新朋友说,“有这样一位英国的代表,要是再加上——加上一名好大夫,我能想象这个地方会很适合居住。再见,先生们。”说完,乔斯踩着嘎吱嘎吱的楼梯到房间休息去了,基尔什举着大烛台跟在他身后。希望那位好看的女士愿意在这座城里住一段时间吧。
[1] 即后来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当时是德意志邦联的首都和邦联议会所在地。
[2] 该报惯于抄袭英国报刊的文章。
[3] 多梅尼科·奇马罗萨(1749—1801),18世纪意大利著名歌剧作曲家,主要作品有《秘婚记》。
[4] 即《战争交响曲》,又称《威灵顿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