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信交给信使后,他回到餐室又要了些酒。他有说有笑,在别人看来情绪高涨得有点反常。有时候他疯狂地大笑,似乎在讥讽自己的恐惧,然后又喝上一个小时的酒,一边听那改变他命运的马车有没有来。
一个小时刚过,门外传来车轮声,小看门人拿着钥匙出去。进拘留所门口的是一位女士。
“克劳利中校。”她浑身哆嗦着说。小看门人明白她的意思,锁上她身后那道外面的门,又用钥匙打开里面那道门,喊了一声:“中校,有人找。”说完便把她领进罗登住的后客厅里。
罗登从众人正狂欢作乐的餐室走进他的房间。一道唐突的光亮在他身后往前方照去,那位女士站在里面,依然非常紧张。
“是我,罗登,”虽然尽力显得快活,但那声音仍是怯生生的,“我是简。”简夫人善良的样子和温柔的嗓音一下把罗登打动了,他跑上前去抱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几句口齿不清的感谢话,靠在她肩头哭了起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动感情。
莫斯先生的账很快就了结了,也许他还有点失望,他原以为中校至少能陪他到周日的。简的眼里透着幸福的光芒,笑容灿烂地把罗登领出了拘留所,两人坐着简匆匆赶来救他时坐的那辆街车回家。“皮特去参加议院的宴会了,”她说,“没看到你的信,所以,亲爱的罗登,我——我自己来了。”她温柔地把手放在他手里。也许皮特去那宴会对罗登·克劳利来说反而是好事。罗登对嫂子千恩万谢,热烈的感激之情让那好心肠的女人深受感动,也有点吃惊。“噢,”他的说话方式一贯直白朴实,“您——您不知道,自从我认识您,还有自从——自从小罗登出生后,我改变了很多。我——我自己也很想改变。您知道吗,我想——我想——做个——”他没说完,但她明白他的意思。那天晚上他离开后,她坐在自己儿子床边,虔诚地为那疲惫的可怜罪人祈祷。
罗登离开她后,快步走回家去。当时是晚上九点。他穿过名利场的各条街道和广场,最终喘着粗气来到自家房子的对面。他抬头望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在栅栏上,浑身发抖。客厅所有窗户都被灯火映照得分外明亮。可是她说她病了,在**休息。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灯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拿钥匙开门进去。他能听见楼上的欢笑声。他身上还穿着昨晚被捕时的舞会礼服。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倚在楼梯顶的栏杆上。屋里其余房间都没有人,所有用人都被打发走了。罗登听见里面传来笑声——笑声和歌声。贝姬正在演唱昨晚唱过的歌里的一小段,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喊:“唱得好!唱得好!”那是斯泰因勋爵。
罗登开门进去。饭菜及酒和碗碟摆在一张小桌子上。斯泰因倾身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贝姬。那可恶女人全身光鲜亮丽,胳膊和手指戴着熠熠生辉的手镯和戒指,胸前还闪耀着斯泰因送她的钻石项链。他拉着她的手,正要弯腰去吻它的时候,贝姬突然一惊,她发现了罗登那张苍白的脸,吓得轻轻尖叫一声。下一秒她试着堆出微笑欢迎丈夫,可那是个惨淡的微笑;斯泰因也站起身,脸色苍白,咬牙切齿,眼里冒出火来。
他也装出笑脸,走上前去伸出他的手。“啊,你回来了!你好啊,罗登,怎么样啊?”对这个不速之客挤出笑脸时,他嘴角的神经不住地**。
看见罗登脸色不对,贝姬匆忙扑到他面前。“我是清白的,罗登,”她说,“我向上帝发誓,我是清白的。”她抓住他的大衣和双手。她自己的手则像被蛇缠绕着似的戴满了戒指和各种饰物。“我是清白的,快说我是清白的。”她对斯泰因勋爵说。
斯泰因以为这是给他下的一个套,对那妻子和丈夫一起发起火来。“你清白,去你的吧!”他大声喊道,“你清白!你身上每一件首饰的钱都是我付的。我给了你几千镑,然后让这小子给花了,花了这钱,他就把你卖给我了。清白——去你的!你跟你那当舞女的妈和恶棍老公一样清白。你对付别人的手段吓唬不了我。闪开,先生,让我过去。”斯泰因勋爵抓起他的帽子,双眼冒火,凶狠地盯着敌人的脸,直接向他走去,丝毫不怀疑对方会让步。
不料罗登·克劳利突然跳上前去,抓住他的领巾,勒得他几乎窒息,他在罗登胳膊底下弯下身子,痛苦地扭动。“你撒谎,你这条狗!”罗登说,“你撒谎,你这 货、流氓!”他张开五指扇了勋爵两巴掌,他鲜血直流,罗登又将他往地上一甩。瑞贝卡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她站在他面前发抖。她崇拜她的丈夫,强壮、勇敢、势不可当。
“过来。”他说。她马上走过去。
“把那些东西脱下来。”她浑身打战,开始把胳膊上的宝石手镯一件一件拽出来,又把戒指从发着抖的手指上取下,哆嗦着把这一堆首饰捧在手里,抬头望他。“全扔了。”他道。她把它们扔在地上。他将她胸前的钻石项链一把扯下,朝斯泰因勋爵扔去。钻石划破了他的脑袋,他的秃顶上至死都留着这道伤疤。
“上楼来。”罗登对妻子说。“别杀了我,罗登,”她说。他放肆地大笑。“我想看看那诋毁我的男人在钱的事上有没有撒谎。他给了你什么钱吗?”
“没有,”瑞贝卡说,“只是——”
“把你的钥匙给我。”罗登道,于是两人一起走出这间房。
瑞贝卡把钥匙全部交出,只留着一条没给,希望他不会发现漏洞。那是艾米丽亚早年送她的小文件盒的钥匙,她把它藏在了某个隐秘的地方。但罗登扯开所有箱子和衣橱,把形形色色的玩意儿扔得到处都是,还是发现了那只文件盒。他逼着那女人打开它。里面有文件、很久以前的情书、各式小首饰和女人的纪念品。还有一个装着些银行本票的钱包。有些票据是十年以前的了,其中一张是新的,那是斯泰因勋爵给她的一千镑本票。
“这是他给你的吗?”罗登说。
“是。”瑞贝卡答道。
“我今天就派人给他送过去。”罗登说。现在天又破晓了,他翻箱倒柜的那一阵,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我会把钱给布里格斯付清,她对孩子很好,再把其他一些债也还上。剩下的我会派人送给你,你到时候告诉我地址就行。这么多钱,贝姬,怎么连一百镑都不舍得给我呢?我平时有什么都会与你分享的。”
“我是清白的。”贝姬说。可是他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
她被丈夫抛弃了,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走后的好几个小时里,她都留在原地,阳光洒进卧室,她独自坐在床边。房间里的抽屉全打开了,东西四处散落——衣裳、羽毛、披肩和首饰,那堆浮华的装饰品已成废墟。她的头发披散着,罗登扯下那钻石项链时,把她的衣裳也给撕烂了一处。他走后几分钟,她听见他下楼的声音,随后他把门狠狠地摔上了。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他永远地离开了。他会自杀吗?她想。在他见到斯泰因勋爵之前应该是不会的。她回顾着过去漫长的人生,以及所有糟糕的经历。啊,多么乏味,多么痛苦,多么孤独又一无所获!她要不要吞下鸦片酊结束这一切,让所有的希望、计谋、债务和胜利就此了结?那法国女佣看见了她的这副惨相——坐在凄凉的废墟当中,双手互相握紧,眼里没有泪水。女佣是瑞贝卡的人,却靠斯泰因的钱养着。“我的老天,太太,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发生什么事了?她是清白的吗?她说自己是清白的,但她那张嘴说出来的话,谁又知道真假?谁又知道她那颗堕落的心在这一次是不是纯洁的呢?
她全部的谎言与计谋、自私与诡计、智慧与天分,统统毁于一旦。法国女佣拉上窗帘,好心好意地恳求她到**躺着。随后她下楼把洒落一地的首饰收拾好。自从丈夫命令瑞贝卡把它们扔下,以及斯泰因勋爵离开之后,地板上的东西就没人动过。
[1] 前文提到过,罗登经常写错别字,这是这封错字连篇的信中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