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说吧,对我有何要求,多宾上尉。噢,请原谅我,我该称您为多宾少校才对。比您杰出的人都死了,您自然就爬到他们的位置上了,对吧?”时不时就爱讽刺人的奥斯本尖酸刻薄地说。
“比我更杰出的人确实死了,”多宾答道,“我就是来向您汇报其中一位的情况。”
“简短点儿说,先生。”奥斯本骂了一句,对来访者怒目而视。
“我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少校继续道,“也是他遗嘱的执行人。遗嘱是他参战之前立下的。他只剩下了很少的钱,他的遗孀过得非常拮据,这您都知道吗?”
“我不认识他的遗孀,先生,”奥斯本说,“让她回到她父亲那儿去。”但与他对话的先生决意保持冷静,没有在意他的打断,继续说了下去。
“先生,您知道奥斯本太太的处境吗?这次打击让她几乎发疯,害得她差点儿没了命。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恢复过来。不过现在有个机会,这也正是我来找您的原因。他很快就会做母亲了。您是打算让那孩子承担乔治的罪责,还是看在乔治的分儿上,原谅孩子呢?”
奥斯本立刻奏响了自夸与咒骂的狂想曲。首先他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以免除良心的负担,随后又夸大乔治的不孝。他说全英国没有一个做父亲的会对恶意反抗他的儿子这么慷慨。他临死前甚至都没承认自己的过错。那就让他自己去承担他不孝和愚昧的后果吧。至于他自己,他的话一旦说出口,就从不反悔。他发过誓,永远不跟那女人说一句话,不会认她作儿媳。“你可以这么告诉她,”他用一声咒骂结束道,“这个决定,我至死也不会变。”
看来这条路行不通。遗孀只能依靠她可怜的收入,或者乔斯的救济生活了。“我即便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也不会留意的。”多宾伤心地想。灾祸发生后,那可怜姑娘已经变得精神恍惚、思维麻木,事情或好或坏她都已经没感觉了。
她同样感觉不到的,是他人的友谊和善意。她全部接受,没有一个“不”字,而后又埋进悲痛之中。
如今距离以上那次对话已有一年时间。在这一年的头几个月,可怜的艾米丽亚过得凄凄楚楚、痛不欲生,我在一旁看那柔弱的心灵受苦,一边加以描绘,可眼见那颗心疼得渗出血来,也不再忍心停留在原处。就让我们轻手轻脚地绕过她瘫倒的那张床,悄悄关上昏暗房间的门吧。在她最悲痛的前几个月里,好心肠的人们看见她在遭罪,也懂得保持安静,他们时刻守在她身边,直到上天给她送来安慰。那一天终于到来——可怜的寡妇把婴儿紧紧地搂在胸前,喜悦中带着几分惶恐。那孩子的眼睛跟死去的乔治的眼睛一模一样,看上去像个小天使。第一声啼哭简直是奇迹!她笑出了声,又流下眼泪,看见安睡中的孩子,爱和希望再次在胸中觉醒,她那颗祈祷的心又开始怦然跳动。她安全了。给她看病的几个大夫一直担心她性命不保,或变成疯子,他们焦急地等待这一转机,现在终于无须担忧了。在那漫长的几个月里,始终陪在她身边的人为她担惊受怕,可看到她眼里再次闪出柔和的光芒,他们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的朋友多宾就是其中一个。是他把她带到英国,送回娘家。奥多德太太由于接到上校丈夫要她回家的指令,只好离开她的病人。看见多宾抱着婴儿,听见艾米丽亚看着孩子时发出的得意笑声,但凡有点人情味的人都会高兴起来。威廉是孩子的教父,他为给这个小基督徒买杯子、勺子、米糊船和珊瑚玩具,真是想破了头脑。
孩子的母亲给他喂奶、穿衣,为了他而活。她把所有的保姆都赶走了,几乎不让任何人碰他,除了她自己。多宾是他的教父,但她只是偶尔准许他抱着孩子哄哄,当是给他的最大恩惠。以上这些,想必我无须多交代。孩子就是她的命。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以母亲的角色去呵护他。她将弱小懵懂的孩子保护起来,用母爱去供奉他。孩子在她怀里吮吸的是她的生命。夜深人静或无人陪伴时,她的母爱会演化成隐秘而强烈的狂喜,那是上帝对女人的本能赐予的神奇恩典,它并不理性,却又超越理性,它是只有女人才能心领神会的美好奉献。威廉·多宾的任务是去琢磨艾米丽亚的举动,并观察她的内心。如果说他对她的爱能让他领悟艾米丽亚心弦震颤时的种种感受,那么,唉!他肯定也已经明白无误地发现,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是的,他清楚这一点,也平静地承认自己的命运,并满足于忍受它。
我猜艾米丽亚的父母看出了少校的心思,也怀着好意鼓励他。多宾天天上门拜访,与他们,或艾米丽亚,或忠厚的房东克拉普先生及其家人相伴几个小时。他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几乎每天给家里每个人带礼物,艾米丽亚很喜爱的房东家的小女孩总管他叫“糖豆少校”。那小女孩爱假扮司仪,每次多宾少校来访,她就去给奥斯本太太通报。有一回,见糖豆少校的街车又驶到了富勒姆,她笑坏了。因为少校下马车时,还抱出来一只木马、一面鼓、一支喇叭,还有些打仗的玩具,对于刚满六个月的小乔治来说,这些东西送得实在有点早。
▲糖豆少校
孩子在睡觉。“嘘!”艾米丽亚有点恼火,也许是听见了少校靴子发出的嘎吱声。她向少校伸出手,可威廉抱着一大堆玩具,没法伸手回礼,艾米丽亚见此情景,笑了。“下楼去吧,小玛丽,”多宾对小女孩说,“我想跟奥斯本太太说两句话。”艾米丽亚吃了一惊,抬头看他,把孩子放到**。
“我是来道别的,艾米丽亚。”他温柔地握起她纤细而白皙的小手说。
“道别?你要去哪儿?”她微笑着说。
“以后可以把信寄到我的代理人那里,”他说,“他们会转交给我的。你会给我写信的,对吧?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会写信告诉你小乔治的事,”她说,“亲爱的威廉,你对他和我真好。瞧,他像不像个小天使?”
孩子粉嫩的小手不自觉地握住那好战士的手指,艾米丽亚看着他的脸,洋溢着母亲的欣慰。再凶残的目光也不如她一个和蔼的眼神令他受伤,它毁了他的希望。他俯身看着孩子和母亲,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他用尽全力才逼迫自己说出一句“上帝保佑你们”。艾米丽亚抬起头亲吻了他,回应道:“上帝保佑你。”
“嘘!别把小乔治吵醒了!”威廉脚步沉重地朝门口走去时,艾米丽亚又道。她没有听见车轮驶去的声音,她在看着孩子,孩子在梦里笑呢。
[1] 拉丁文,意为“在战争中获得和平”。
[2] 也称“不列颠女神”,英国的象征。
[3] 拉丁文,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艺》,意为“为祖国而死是幸福且荣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