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罗登一惊,不过算是悟到措辞的意蕴,于是咧着嘴马上写下来。
“或许败局已定的战斗之前,我在来到此地——”
“为什么不写‘来到这里’呀,贝姬?这不通顺吧?”龙骑兵提出异议。
“我在此地,”瑞贝卡跺了跺脚,坚持道,“向我最亲爱、最早结交的朋友道别。虽然是否归来仍非定数,但我恳求您,再次允许我握住您的手,它传递着您无微不至的关怀。”
“传递着您无微不至的关怀。”罗登应着,一句句写下来,同时对“自己”泉涌般的才思感到喜出望外。
“我对您只有一事相求:但愿您与我不在怨恨中分别。我以家族为傲,只是某些方面,我保留自己的看法。我娶了一个画师的女儿为妻,但我并不以此为耻。”
“当然不觉得羞耻,捅死我也不觉得羞耻!”罗登大叫。
“你这个呆子,”瑞贝卡掐掐他的耳朵,低头检查他有没有拼错,“恳求(beseech)没有‘a’,最早(earliest)里才有‘a’。”于是他改正了这两个词,很佩服太太高超的学识。
“我以为您已注意到我在感情上的进展,”瑞贝卡继续道,“我知道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对此是持肯定和鼓励态度的。但我不怪谁。我娶了一位穷女人,也甘于遵循我的诺言。亲爱的姑妈,按您的意愿分配财产就好,我绝无半句怨言。我只愿您相信,我爱的是您本人,不是您的财产。我希望在我离开英国之前与您重归于好。让我再见您一面吧,好吗?如果再过数周或数月,时间可能来不及,然而未得您一句祝福就背井离乡,是我万万不能承受的。”
“她不会认出是我写的,”贝姬说,“我特意把句子造得更短更简练些。”于是这份罗登的亲笔信就被悄悄地递到了布里格斯小姐手里。
当布里格斯神神秘秘地将这封坦诚而简明的信件交给克劳利小姐时,老太太笑了。“比尤特太太不在,咱们现在拆开看吧,”她说,“念给我听,布里格斯。”
布里格斯把信念出来后,她的女主人笑得更厉害了。“你没看出来吗,你个傻瓜,”见布里格斯被信中的恳切言辞深深打动,老太太对她说,“你没看出来罗登一个字都没写吗?他但凡给我写信都是要钱,而且信里全是错别字和语法错误,一大段一大段划掉又重写。这是那小毒蛇女家教握着他的手写的。”克劳利小姐暗自想,他们都是一类人,都盼着我入土,也都觊觎我的钱。
“我不介意见罗登,”她又说,停顿片刻,她的语调变得颇为冷漠,“跟他握个手不碍事。只要不出什么闹剧,见一面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介意。但人的耐心是有限的,记住,我亲爱的,我恭敬地谢绝与罗登太太见面——见她我可承受不住。”布里格斯小姐虽只完成了半份和解任务,也算是满意了。她觉得安排老太太与侄子相见的最好方式,就是先叫罗登等在海岸边,让克劳利小姐坐轮椅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时遇见他。他们就是在那里见面的。我不知道克劳利对重见她的旧宠是否怀着某种关爱或真情,总之她看见他的时候,伸出了两根手指,随和地微笑着,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罗登狂喜,又窘迫,脸涨得通红,激动得简直要把布里格斯的手拧断。也许受利益所驱使,也许是出于爱,也或许是看见姑妈卧病数周后的惊人变化,他大受触动。
“你没进去吗?罗登!”他妻子尖叫道。
“没有,我亲爱的,到那个点上我都快吓死了。真的,我发誓。”
“你这个笨蛋!你应该进去,而且再也别出来。”瑞贝卡说。
“你别骂人呀,”高大的近卫团军官不乐意了,“也许我的确是个笨蛋,贝姬,但你不能这么说。”他盯着太太,贝姬见他露出愤怒的神色,知道不宜冲撞。
“好啦,亲爱的,明天你得留心了。别管她开不开口,你直接去看她就好。”瑞贝卡试着安抚她那生气的伴侣。他回应说他怎么安排贝姬管不着,还拜托她嘴巴放干净点儿。说罢,受伤的丈夫走了,到台球室里愁闷地、疑虑地、一言不发地度过了一个上午。
不过晚上之前他就不得不屈服了,与往常一样,他承认还是妻子精明、想得长远。很糟糕,瑞贝卡估计得没错,他的一步错棋的确造成了不良后果。克劳利小姐与罗登关系破裂这么久后再次见到他,跟他握了手,必定有些情绪起伏。会面之后,她思来想去。“罗登变得又胖又老啊,布里格斯,”她对她的女伴说,“他的鼻子红红的,模样变得尤其粗野。结婚之后,那女人把他教俗了,回不去了。比尤特太太总说他们在一起喝酒,我觉得准是这样。没错,我发现他身上有股杜松子酒的恶臭味。你没发现吗?”
布里格斯劝道,比尤特太太谁的坏话都说。但克劳利小姐不以为然。她的女伴又表示,在她这个身份卑微的人看来,比尤特太太是个——
“一个狡猾又有心计的女人?没错,她确实是,她也确实谁的坏话都说——但我敢肯定就是那女人教得罗登爱喝酒。所有低层次的人都那么——”
“他见到您的时候非常激动,克劳利小姐,”女伴说,“您今后要是想起他冒着生命危险征战沙场,必定——”
“他答应给你多少钱,布里格斯?”老姑娘喊,浑身突然被怒火包裹,“好嘛,又哭了是不是?我最恨这种闹剧。干吗老是不让人省心?到你房间哭去,把弗金给我叫来——不,等等,你坐下擤干净鼻涕,给克劳利上尉写一封信。”可怜的布里格斯乖乖坐到书写本跟前,那本子上是老太太前一位秘书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密密麻麻的字迹,笔道刚劲有力,下笔果断利落。
“开头写‘我亲爱的先生’,或者‘亲爱的先生’,后一个更好些。然后说,按照克劳利小姐的要求——不,按照克劳利小姐的医生克里莫先生的要求,特写信告知,我身体情况很不妙,任何强烈的情绪都会影响安危,因此我拒绝谈论家事,也不见客。然后写几句感谢他到访布莱顿之类的话,也请他别为了我再在此地久留。布里格斯小姐,你还可以再加一句说我祝他一路顺风,如果他肯费心到格雷律师学院[2]广场找我的律师,那里有给他的信息。”好心肠的布里格斯写到这句话时,感到满意至极。
她在名利场的凄凉喜剧很快就要上演最后一幕:俗丽的灯光一盏盏熄灭,黑漆漆的大幕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罗登夫妇见信里说老姑娘拒绝和解,感到失望至极。可读到最后一段,又见布里格斯好心好意地提到让罗登去找克劳利小姐的律师,龙骑兵和他太太多少有了些安慰。同时克劳利小姐这封信的目的也达成了,她正是想让罗登赶紧跑到伦敦去。
罗登用乔斯输给他的钱和乔治·奥斯本上回还的现钞付了旅馆的账单,旅馆老板也许到那时都从未意识到,这位顾客本来很有可能是要赖账的。原来,正如将军通常在开战前把他的行李运到后方,伶俐的瑞贝卡也早早地把他们的所有贵重物品都送抵乔治的用人处,由他坐邮车运行李回伦敦时转移走。第二天,罗登夫妇也坐了邮车回伦敦。
“要是我们走之前能见见老姑娘就好了,”罗登说,“她看上去那么憔悴,变化太大了,肯定活不长。我不知道我在华克希律师那儿能拿到多少钱的支票。两百镑——总不会少于两百镑吧?对不,贝姬?”
由于担心米德尔塞克斯郡[3]的治安官的副手不断上门骚扰,罗登和他太太并没有回到他们在布朗普顿的住所,而是暂住在一家旅馆里。第二天一早,瑞贝卡见到了那些要债的人,她那时正绕着郊区前往老赛德利太太在富勒姆的家,去看望她亲爱的艾米丽亚和原先在布莱顿的朋友们。不过他们已出发前往查特姆,打算从那儿到哈里奇[4]再坐船随团去比利时,家里只留下善良的老赛德利太太一人在愁苦地流泪。回旅馆后,瑞贝卡见到了从格雷律师学院回来的丈夫。他已得知将来的命运,怒火中烧。
“去他的,贝姬,”他说,“她就给了我二十镑!”
尽管情况对他们不利,但这个玩笑开得太精彩,贝姬见罗登一副狼狈相,忍不住大笑起来。
[1] 常用于赌博的二人纸牌游戏,使用32张牌,起源于法国。
[2] 伦敦四大律师团体之一,也称“律师协会”,除对学生进行法律教育之外,还拥有批准律师开业的权力,也为律师提供办公地点。
[3] 位于英格兰东南部。
[4] 英格兰埃塞克斯郡某港口,位于北海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