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他们团要出征海外了,这可真是万幸。”姑娘们说,“至少哥哥躲过了这一危机。”
出征海外倒是真的,法国皇帝也要来参演这出名利场上的家庭喜剧了。说起来,这出戏还真缺不了这个威风凛凛的大人物。他一句台词也没有,但一手毁了波旁王朝和约翰·赛德利先生。他一到法国首都,全法国的人都武装起来保卫他,全欧洲的人也拿起了武器要驱逐他。当法兰西民族及其军队在巴黎战神广场围绕鹰旗宣誓效忠时,欧洲四支强大军队也准备好采取大规模行动——猎鹰。其中一支军队便是英国军队,这本书的两位主人公,多宾上尉和奥斯本上尉都是其中一员。
拿破仑逃脱和登陆的消息在英勇的第×团引发了按捺不住的狂欢,了解那支著名部队的人自然会明白他们激动的原因。上至团长,下至鼓手,个个雄心壮志,洋溢着爱国热情,满腔是对敌人的仇恨。他们感谢那法国皇帝,把他侵扰欧洲和平的举动当作赐福。久久期盼的一刻终于到来,他们可以叫其他团的战士们看看,他们与半岛战争的老兵比毫不逊色,他们的决心和勇气并未被西印度群岛的黄热病耗尽。斯塔波尔和斯普尼不用花钱就能当上连长了。决定随军的奥多德少校太太盼着在战争结束之前就能把自己的称呼改成第三等巴斯勋爵士奥多德上校太太。我们的两个朋友多宾和奥斯本与战友们同样兴奋,决心履行职责,获得荣誉,建立功勋,只不过他们的表现方式不一样——多宾先生不动声色,奥斯本先生则吵吵嚷嚷,大肆声张。
这一消息引得全国全军澎湃激昂,私事都无人顾及。出征已成定局,乔治·奥斯本刚在《公报》宣布捐得上尉,就迫不及待地盼着再升一级军衔。有些本会在风平浪静时吸引他注意的事,现在对他影响颇微。必须承认,赛德利先生遭遇劫难并没让他的心情低落多少。不走运的老先生首次跟债主们会面的那天,他试穿了新军装,穿上后潇洒极了。他父亲跟他讲那破产老头儿歹毒、不要脸和耍无赖的行为,强调他对艾米丽亚的评价,宣布两家人从此断绝关系,并且在那天晚上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去买令他神采焕发的新衣服和肩章。对于这大手大脚的年轻人来说,钱总是管用的,他话不多说,直接收下。他曾在赛德利家度过许多欢乐的时光,如今却见那宅子贴满一张张清单。那天晚上,他走出家门,在前往老斯劳特斯咖啡馆兼旅馆(每次回城他都住在那儿)的路上,他看见那白纸条在月色下闪着光。那舒适的家已关上大门,把艾米丽亚和她父母赶了出去。他们现在住哪儿呢?想到这家人遭此不幸,他很受震动。那晚他坐在斯劳特斯咖啡馆,感到闷闷不乐,喝了不少酒,他的战友们看到了这一幕。
多宾不久就进来了,提醒他别喝太多。他说他心情非常低落,不喝两口撑不下去。但是当多宾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他问题,意味深长地向他打听新消息时,奥斯本却拒绝交流,只说心烦意乱、愁苦得难受。
三天后在军营里,多宾发现奥斯本待在自己房间,头靠在桌上,几张纸散落周围,明显非常消沉。“她——她把我以前送她的东西寄回来了,就这些该死的小玩意儿。看!”那儿有个小包裹写着乔治·奥斯本上尉收,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字。四处摆着些小物件:一枚戒指;一把他小时候在集市上给她买的银刀;一条金链子,上面挂着个小盒,盒子里有一绺头发。“全完了,”他悔恨地从心底发出一声呻吟,“这个,威尔,你爱读可以读一下。”
他指着一封字数不多的信,上面写道:
依我父亲的要求,这些你曾在快乐日子里送我的礼物,我都要返还给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对于我们遭遇的打击,我想,我也知道,你与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们家既遭此难,成亲已是无望之事,因此你不必再受我们婚约的束缚。奥斯本先生对我们无情的怀疑,是我们最难以承受的伤痛,但我相信你没有参与其中。再见吧,再见。我祈祷上帝给我力量,让我挺过这一次及其他时候的灾祸。永远祝福你。
艾米丽亚
我会经常弹钢琴的——你的钢琴。把琴送回来的肯定是你。
多宾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每每看到女人和小孩受苦,他总是感到揪心。艾米丽亚心碎和孤独的场景令他温厚的灵魂在痛苦中煎熬。他读完后情绪一时失控,旁人见了或许会说他不够男子汉。他信誓旦旦地说艾米丽亚是个天使,奥斯本发自内心地表示同意。奥斯本也在心里回顾他们的往事,从孩提时代到现在,艾米丽亚都是那么甜美而纯真,她的爱与柔情里没有丝毫的虚饰。
失去这一切是多大的打击啊,可从前拥有时哪知道珍惜!一幕幕温馨的场景和回忆占满他的脑际,他看到的艾米丽亚始终是那么温柔动人。可与她纯洁的品性相较,他自己却显得自私而冷漠,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羞又悔,脸都涨红了。在那个时刻,光荣、战争和一切都被忘却了,两个朋友谈论的只有艾米丽亚。
“他们在哪儿?”聊了许久,又沉默许久之后,奥斯本问道。他想到自己还没去找她,羞愧不已:“他们在哪儿?信里没有写地址。”
多宾知道。他不仅把钢琴送了过去,还给赛德利太太写了一封信,请她允许他前去拜访。昨天他来查特姆之前已跟赛德利太太见过面,也见到了艾米丽亚。那打动他们的告别信和包裹就是他带来的。
赛德利太太对好心肠的多宾表示非常欢迎,见到钢琴时更是激动不已。她猜肯定是乔治为表示友好送来的。多宾没有纠正这位好太太的误解,只是怀着深切的同情听她诉说所有的不幸,就她的损失和困苦向她致以慰问,并与她一同斥责奥斯本先生对他创业之初的恩人太过无情。当她倾吐完心中的悲痛,心绪平息少许之后,他鼓起勇气请求见艾米丽亚。艾米丽亚与往常一样待在楼上房间,于是她母亲一边哆嗦着,一边将她带下楼来。
艾米丽亚脸色惨白,那绝望的神情真是凄惨,威廉·多宾看见吓了一跳,感觉她毫无血色的呆滞面容写满了凶兆。多宾与她坐了一两分钟后,她拿出一个包裹放到他手里,说:“麻烦您,把这个交给奥斯本——我希望他一切安好。多谢您来看我们,我们对这个新家挺满意。妈妈,我——我想我得回楼上去了,我身体不大挺得住。”说完,那可怜孩子微笑着行了一个屈膝礼,离开了。母亲领她上楼时,数次回头向多宾投去哀痛的目光。她其实没必要这样提示好心肠的多宾,因为他本身就喜爱艾米丽亚,完全理解其中的辛酸。不可言说的哀痛、怜悯和恐惧涌上他心头,拜访完后,他像犯了罪似的难受。
奥斯本听说他的朋友找到了艾米,焦急地问了关于那可怜孩子的一连串问题。她怎么样了?她看上去没事吧?她说了什么?他的战友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脸。
“乔治,她快要死了。”威廉·多宾说道——然后再也说不下去了。
赛德利一家暂住在一所小房子里,一个胖胖的爱尔兰女佣负责打理家中大大小小所有事。这么多天以来,那女佣一直费尽心力帮助和安慰艾米丽亚,可无济于事。艾米悲痛欲绝,没办法答她的话,甚至意识不到对方是在为自己好。
多宾和奥斯本交谈四个小时之后,这个女佣走进了艾米丽亚的房间。艾米丽亚仍然像平常那么坐着,对着手中被她视为宝贝的信安静地沉思。那女佣对她笑,做出调皮和开心的表情,努力吸引艾米的注意,可艾米不理会她。
“艾米小姐?”女佣说。
“来了。”艾米应道,但根本没回头。
“这里有封信,”女佣继续道,“有些事——有个人——看,这是给您新写的信——别再看那些旧信啦。”她把信递给了她,艾米接过去,读了起来。
“我一定要见你,”信中说,“最亲爱的艾米——最亲爱的爱人——最亲爱的妻子,到我身边来吧。”
乔治和她母亲在门外等着,等着她把信读完。
[1] 1814年,拿破仑在反法同盟的逼迫下退位,并被流放至地中海的厄尔巴岛;1815年3月,他率兵从小岛逃出,先前往普罗旺斯,在戛纳登陆,于3月20日重返巴黎,再次掌权。著名的滑铁卢战役将于三个月后打响。
[2] 指维也纳会议期间的欧洲反法同盟各国。维也纳会议从1814年9月18日开始,因1815年拿破仑登陆而中断。
[3] 法国国王路易十八的代表。
[4] 奥地利的代表。
[5] 普鲁士的代表,普鲁士首相。
[6] 指1814年被任命为驻奥地利大使的查尔斯·斯图尔特(1778——1854)。
[7] 这是作者随意虚构的人名,指的就是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