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多情又无情的一章
只怕艾米丽亚小姐的收信对象是个无动于衷的批判者。奥斯本中尉无论在国内走到哪儿,一封封信便跟到哪儿,害得他每回听见军营食堂的伙伴调侃,就感到羞愧难当,只能命令听差,除非他屋里无外人,否则不准送信。有一回他正准备用其中一封信来点雪茄,被多宾发现了,后者大惊,我相信他宁愿出一张钞票叫他手下留情。
▲奥斯本中尉和他的情书
一段时间以来,乔治都在保守这段情事的秘密,只是承认跟一个女人有关。“已经不是第一个了,”斯普尼少尉对斯塔波尔少尉说,“那个奥斯本够风流的。德梅拉拉[1]有个法官的女儿差点儿被他迷疯了,圣文森特[2]还有个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漂亮姑娘派伊小姐也是他的情人。自从他回国后,我的天,他们都说他是个十足的唐璜!”
对于斯塔波尔和斯普尼来说,“十足的唐璜”正是一个男人可以拥有的最优秀的品质。在团里的年轻人中间,奥斯本有着很高的声望。无论是狩猎、唱歌还是列队表演,他的表现都非常突出。因为有父亲的慷慨资助,他出手大方,衣服是全团里最好的,也是最多的。小伙儿们都崇拜他。战友们的酒量没有一个比得过他,连团长老海维托普也甘拜下风。论拳击,他打得过二等兵纳克尔兹(此人本是职业拳击手,要不是因为酗酒,早就当上下士了);论板球,无论是击球还是投球,他都是本团球队里不折不扣的第一。他还骑着他的马“霹雳”赢得了魁北克比赛的卫戍杯。不仅是艾米丽亚,其他人也倾慕于他,斯塔波尔和斯普尼将他比作完美的阿波罗;多宾觉得他是“令人钦佩的克莱顿[3]”;奥多德少校的太太见到这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总会想起卡萨尔富加蒂勋爵的第二个儿子菲兹吉尔德·富加蒂。
那么,跟奥斯本通信的这个姑娘是谁呢?斯塔波尔、斯普尼和团里的其他人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他们猜是伦敦一个爱上他的女公爵——又猜是某个将军的女儿,虽已与别人订婚,却抛不下对他的念想——或是某位国会议员的夫人,只求坐上四匹马拉的车与他私奔——又或者是其他被偷了魂儿的人,总之一定是个谁听了都觉得兴奋、浪漫又丢脸的故事。对于这所有的猜测,奥斯本都从未给过任何暗示,只任由他的崇拜者和朋友们添枝加叶,为他编造出整段情史。
要不是因为多宾上尉一时漏嘴,团里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上尉正在团里的食堂吃早饭,助理军医卡克尔和上述两位好小伙儿在一旁揣测奥斯本的秘密恋情——斯塔波尔坚持认为那位女士是夏洛特王后[4]身边的女公爵,卡克尔则赌誓说是个名声极坏的剧院女歌手。多宾听见这话不乐意了,虽然他满嘴鸡蛋和黄油面包,虽然他根本不该开口,他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卡克尔,你是个蠢货。你老是胡说八道,说别人丑事。奥斯本既不会跟女公爵私奔,也不会糟蹋人家女裁缝。赛德利小姐是有史以来最迷人的年轻女子,他早就和她订婚了。谁也别在我面前骂她半句!”说到这里,他满脸通红,不再出声,喝茶的时候差点儿把自己呛死。半小时内,他的话便传遍全团,当晚奥多德少校太太写信给她在奥多德镇的小姑子格洛薇娜,让她不用急着从都柏林赶过来,年轻的奥斯本早就与人情定终身了。
当天晚上,奥多德少校太太在自己主持的宴会上举起一杯威士忌热甜酒向中尉道喜,并得体地发表了一番祝酒词。多宾婉拒了邀请,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吹奏长笛,我猜他肯定还写了几首忧伤的诗。中尉怒气冲冲地回了家,跟多宾大吵一架,指责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谁让你说我私事的?”奥斯本大发雷霆,“为什么全团的人都知道我要结婚了?为什么那说三道四的老泼妇佩吉·奥多德会在该死的餐桌上五次三番地提我名字,把我订婚的事闹得全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都知道?多宾,你到底有什么权利说我已经订婚了,搅和我自己的事呢?”
“在我看来。”多宾上尉说。
“你能看出个什么来,多宾?”他的下级打断道,“我知道我欠了你人情,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我不会因为你大我五岁就任由你教训我。我受不了你那套自以为是,总想同情和关照我的做法。我只觉得可恨!我用得着你来同情和关照?去你的吧!我倒想知道知道,你怎么就敢占我上风了?”
“你订婚了吗?”多宾上尉插话道。
“我订没订婚跟你和这里的任何人有什么关系?”
“你是觉得丢脸吗?”多宾又问。
“你有什么权利问我那种问题,先生?我还真想问问你。”乔治说。
“老天啊,你不会是想分手吧?”多宾从椅子上跳起来问。
“你是在说我不知廉耻吗?”奥斯本凶狠地说,“是这意思吗?你最近跟我说话的语气太不对劲,我受不了。”
“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想告诉你别怠慢了一个好姑娘,乔治。我是在跟你说,你到城里的时候应该去看看她,而不是跑到圣詹姆斯宫附近的赌场里玩。”
“你是想叫我还钱吧?”乔治冷笑一声。
“我当然想让你还钱——我一直都想,不是吗?”多宾说,“你说这话证明你还是有雅量的。”
“哎哟,天哪,威廉,我请你原谅,”乔治突然生出一阵悔恨,“老天知道,你在许多事上都帮过我。你数十次将我解救于困窘之中。那回近卫团的克劳利赢了我一大笔钱,要是没有你,我就真完蛋了,肯定的。可你不该对我这么严厉,你不该总是盘问我。我很喜欢艾米丽亚,我爱她,反正就类似的吧。别生气。她很完美,我知道。可是不费力就得到的东西是不好玩的。咱们团刚从西印度回来,我得痛快一阵子才行。我结婚之后一定改,我以名誉向你担保。多宾啊,别生气了,下个月我就还你一百镑,那时候我爸爸准会给我一笔钱。我这就向海维托普请个假,明天到伦敦看看艾米丽亚——好了,这样总行了吧?”
“长时间生你的气是不可能的,”好心肠的上尉说,“至于你的钱,好朋友,你也知道如果我真的需要,你即便兜里只剩一个先令也会给我的。”
“我会的,没错,多宾。”乔治格外大方地说。顺便提一句,他这个人从来不给别人钱。
“我只是希望你的心别再这么野了,乔治。如果你能看见那天可怜的小艾米问你去了哪儿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你肯定会把那些台球全打进地狱里去。你这个浑蛋,快去安抚安抚她吧。给她写一封长信。做点让她开心的事。她要求不高。”
“我相信她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中尉得意扬扬地说,然后跑到食堂去跟几个爱玩的伙伴一起度过晚上的剩余时光了。
与此同时,艾米丽亚正在家里看月亮。月亮照着宁静的拉塞尔广场,也照在了查特姆军营的操练场上,那是奥斯本驻扎的地方。艾米丽亚心里想,她的大英雄正在军营里做什么呢?也许正在巡岗,也许在露营,也许正在照顾受伤的战友,或在寂寞的宿舍里学习兵法。她的柔情仿佛变成了插上翅膀的天使,沿着河流飞向查特姆和罗切斯特,想尽办法去瞅一眼营房里的乔治……但综合各方面考虑,我想还是把大门关严,命令哨兵不放任何人入内为好,这样的话,那穿着白袍的小天使就不会听见年轻小伙儿们正围着威士忌潘趣酒大嚷的声音了。
查特姆军营谈话后的第二天,年轻的奥斯本为了表示自己说话算数,打算进城一趟,多宾上尉听后大加赞赏。“我要给她准备一份小礼物,”奥斯本悄悄地对朋友多宾说,“只不过钱不太够,父亲又还没给我添上。”多宾可不想打击了这美好的天性和浓厚的情谊,于是给了奥斯本先生几镑,奥斯本稍微客气了下就揣兜里了。
我敢说他肯定是想给艾米丽亚买一份精美礼物的,只不过到福利特街后刚下驿车,他就被一家珠宝店橱窗上的漂亮衬衫别针吸引了过去。他实在抵不住**,付完钱后却发现,他已经不剩多少银两来表达自己的一片好意了。没关系,可以肯定的是,艾米丽亚期盼的并不是他的礼物。当他到达拉塞尔广场,她的脸蛋儿顿时绽放光彩,仿佛看见了太阳。多少个日夜里,她的关切、担忧、泪水、不敢言说的疑虑以及令她无法入眠的遐想都因为那熟悉的、不可抗拒的笑容,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站在客厅门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气宇轩昂,留着飘逸的胡须,就像天神一般。感同身受的桑波也咧开嘴笑了,并通报奥斯本上尉到(顺便给那年轻军官升了军衔)。那小姑娘一惊,脸红了,从她在窗户的守望处跳起来。桑波见状便告退,门一关上,艾米丽亚就扑向乔治·奥斯本中尉,仿佛他的怀抱是她在世间唯一的家。噢,可怜了那一颗扑通直跳的心!您本以为寻到了森林里根茎最笔直、树干最粗壮、树叶最繁茂的大树,可以在上面筑巢、歌唱,可哪料到这棵大树可能早已被人做了标记,不久后就会被砍倒?人与树之间的相似之处,古人早已有所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