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他的晨衣口袋里发现了那封乔治从滑铁卢写给他的信,信由一大块红火漆封口。他还翻看过儿子的其他相关文件,因为存放那些资料的箱子的钥匙也在他的口袋里。箱子里的信封和封蜡都给撕破了,很可能他在病发前夜翻过——那时管家端茶到他的书房里,发现他正在读那本红色的家用大《圣经》。
遗嘱公布,他一半的遗产将留给小乔治,剩下的由两姐妹平分。为了共同的利益,布洛克先生可继续经营奥斯本先生商行的业务,如不愿意也可退出。每年将有五百镑年金提取自小乔治得到的遗产,赠予他的母亲,“我心爱的儿子乔治·奥斯本的遗孀”。她对儿子的监护权将得到恢复。
他指定“我儿子的朋友,威廉·多宾少校”为遗嘱执行人。“在我孙儿和儿子的遗孀生活没有保障时,他凭借善良和慷慨的心,用自己的钱帮他们渡过难关,”遗嘱人继续写道,“我在此衷心感谢他对他们的爱与关怀,并请他收下一笔足以捐得陆军中校军衔的钱款,供他以他认为合适的方式使用。”
当艾米丽亚听说公公向她示好,她的心顿时软了,为他留给自己的那笔年金充满感激。而当她得知小乔治将回到她身边,这个决定是如何作出,又是谁在当中促成;当她得知威廉一直在她穷困时期资助她,也正是威廉的斡旋才使得她有了后来的丈夫和儿子——噢,她双膝跪地,祈求上天保佑那颗忠诚善良的心;面对他美好而宽广的胸怀,她自觉卑微,深深弯下腰,想去亲吻他的双脚。
不过对于多宾崇高的自我牺牲和慷慨解囊,她只能用感激来回报——只有感激!她一旦想到其他回报方式,乔治的身影就会从坟墓里站出来,说:“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永远都是。”
威廉明白她的感受,毕竟她的心思,他是揣摩了一辈子的。
奥斯本先生的遗嘱内容公之于众后,乔治·奥斯本太太身边的熟人对她的印象发生的巨大改观,于我们而言相当有启迪意义。乔斯家佣仆以往对她和气的要求总半信半疑,说得再“问问主人”才肯去办,如今再也不敢这么讲话。厨娘以往总笑话她那身寒碜的旧衣裳,现在早把这想法抛在脑后——说真的,每逢周日傍晚上教堂,人家厨娘的打扮倒是体面讲究,艾米丽亚站那儿一比确实逊色。还有些佣仆听见奥斯本太太打铃再也不发牢骚,也不拖拉着不答应了。以往车夫一听说老先生和奥斯本太太要出门,就叽叽歪歪不愿备马,还抱怨他们带一堆用品上车,弄得车厢像个医院似的。现在他可是积极得很,生怕自己会被奥斯本先生的车夫取代,还感叹道:“拉塞尔广场那些车夫怎会闹得清城里的道路,他们哪里配得上给一位贵妇赶车?”乔斯的朋友,无论男女,也突然对艾米产生了兴趣,吊唁卡片在她家前厅堆了一满桌。乔斯本来也只把她看作一个温柔听话的叫花子,供她吃住是他的义务所在,可如今他对艾米和那阔绰的小外甥毕恭毕敬的,还忧心忡忡地劝那“可怜又可爱的姑娘”,在经历诸多磨难之后,要在生活上作些改变,去寻点乐趣。他开始时常出现在早餐桌前,还特意问她打算当天如何安排。
艾米丽亚以小乔治监护人的身份,征得另一位监护人多宾少校的同意后,请求奥斯本小姐继续住在拉塞尔广场,她愿住多久都可以。奥斯本小姐表达了谢意,却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在那座阴郁的宅子里待着了,于是穿上全身丧服,带着两个老家佣到切尔滕纳姆去。其他用人在收到丰厚的遣散费后也各奔东西。奥斯本太太对忠实的老管家表示挽留,但对方更希望用多年积蓄开一家酒馆。在此祝他生意兴隆。奥斯本小姐不愿住在拉塞尔广场,奥斯本太太经过一番商量之后,也决定不搬到那座阴森的老宅子里。于是楼房被清空:豪华的家具摆设、骇人的枝形吊灯和阴沉的镜子被包好放到一边;客厅一整套精致的红木家具用稻草裹起;地毯卷好并用绳子捆紧;精选过的少量精装书籍填入两只酒箱——所有物件被几辆大货车运至家具仓库,直到小乔治成年后再做进一步处置。几只装餐具的沉重黑箱子则运至斯坦比和罗迪合资银行的地窖,同样要存放到那个时候。
一天,艾米穿着全身丧服,拉着小乔治的手重游那座被废弃的宅院,她上一次到那儿去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房屋门前掉了一地的稻草,货车曾在这里装货并驶往别处去。两人走进几间搬空的大屋,发现墙上还留有悬挂画作和镜子的痕迹。他们沿着空****的大石梯走上楼,到了某个房间,小乔治悄声说那是爷爷过世的地方。随后他们沿梯而上,走进小乔治自己的卧室。男孩依然攥住母亲的手,母亲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人。她知道小乔治住过的这间房也曾是他父亲的房间。
她走到其中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自从孩子被带走后,她就时常凝视着这些窗户,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她往窗外看,越过拉塞尔广场的树木,她看见了她出生的那所老房子,在纯真的童年时代,她在那里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记忆全回来了,那些欢快的假期、亲切的面容、无忧无虑又欢天喜地的日子,还有之后将她击垮的漫长痛苦和磨难。她想起了往事,想起那个一直保护着她的男人,她忠心的守护人,她唯一的恩人,她温柔而慷慨的朋友。
“看这儿,妈妈,”乔治说,“这里用金刚钻在玻璃上刻了G。O。的字样,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也不是我刻的。”
“这是你出生很久以前,你爸爸住过的房间,乔治。”她说着,脸红了,亲了亲儿子。
他们坐车回里士满的路上,她几乎一言不发。她在那里租了个住处。律师们时常堆着笑赶来见她,相关费用当然也记在了她的账上。多宾少校在这里自然也有一间房,他是小乔治的监护人,要为他办理许多事,也时常骑马到这里来。
小乔治目前正在享受长假,无须到维尔先生那里上学。维尔先生正忙于在一块质量上乘的大理石碑上刻铭文,届时将放在育婴院教堂乔治·奥斯本上尉纪念碑的下方。
乔治的姑姑布洛克太太本指望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遗产虽被这小恶魔掠去了一半,但她还是展现出了宽厚的胸怀,与那母子二人和解。罗汉普顿离里士满不远,有一天,一辆车身镶着金牛犊族徽的大马车载着几个孱弱的孩子驶到了里士满艾米丽亚的家门前。布洛克一家闯进花园的时候,艾米丽亚正读着一本书,乔斯坐在凉亭,安然地把几颗草莓浸入酒中,少校则身着一件印度式短上衣趴在地上,等着小乔治跳过去。小乔治从少校脑袋上一跃而过,跳到了布洛克家孩子们的跟前。这些孩子的帽上都有一只黑色大蝴蝶结,系着一条大腰带,身旁是他们正服丧的妈妈。
“从年龄看,他跟罗莎正好般配。”慈爱的母亲瞧了自己亲爱的小女儿一眼,心里想着。罗莎今年七岁,长得不太健康。
“罗莎,去吻吻你亲爱的表哥,”弗雷德里克太太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乔治?我是你姑姑呀。”
“我当然认识您,”乔治答,“但我不喜欢别人吻我,抱歉。”他躲开了前来献吻的听话表妹。
“你这有趣的孩子,带我去见你亲爱的妈妈吧。”弗雷德里克太太说。于是两位女士阔别超过十五年后再度相见。在艾米受苦受穷的日子里,这位太太从没想过要探望她,如今她富裕了,生活也体面了,小姑子拜访她便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像弗雷德里克太太这样的探访者并不少。我们的老朋友斯瓦茨小姐带着她的丈夫和一群身着鲜亮黄制服的用人从汉普顿庄声势浩大地赶来,对艾米丽亚表现出了学生时代一样的亲昵。这里要说句公道话,如果斯瓦茨小姐平时见得着艾米丽亚,她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喜欢她的。不过她又有什么办法?城市那么大,谁有时间去找老朋友玩?一个人要是掉了队,自然相当于消失了,其他人是要继续赶路的。名利场上少了个什么人,谁会在意呢?
总之,人们对奥斯本先生的哀悼还未结束,艾米丽亚就发现自己处在了上流社会的中心,而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他们正享受着什么样的福分。这里的每一位女士,即便丈夫只是个在市中心里卖干咸货的,几乎都有一个或几个贵族亲戚。有的女士很博学,爱读萨莫维尔[2]太太的著作,常去参加皇家科学研究所的活动;有的则严于律己,信奉福音派,总到埃克塞特教堂参加礼拜。但必须承认的是,艾米丽亚听见女士们闲谈,却往往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太太有一两回热情招待她,她百般不情愿却只好应邀,结果苦不堪言。那位太太始终屈尊俯就地与她交谈,还大发慈悲决心要改造她。她为艾米丽亚选定了裁缝,又代替她治理家事,教她举手投足的规范。她常常从罗汉普顿坐车去看她,给她的朋友讲上流社会和宫廷里那些真假难辨的无趣琐事。乔斯喜欢听,但少校只要瞥见这个端着廉价贵族气的女人,就会吵吵嚷嚷地走到别处去。有一次弗雷德里克·布洛克举办盛大宴会(弗雷德里克依然盼着奥斯本家在斯坦比和罗迪合资银行的账户能转到他家银行去),少校吃完饭后竟在这位银行家的秃顶底下呼呼大睡起来。而另一边的艾米丽亚既不懂拉丁文,也不知道新近发表在《爱丁堡》杂志的那篇好文章的作者是谁,对内政大臣皮尔先生[3]突然在招灾的《天主教解放法案》[4]上变节一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太太小姐们中间,两眼朝窗外丝绒般柔软的草地、整洁的石子路和闪闪发光的温室张望。
“她人挺随和,就是无趣,”罗迪太太说,“那位少校好像对她特别有意思。”
“她品位太差了,”霍利约克太太说,“我亲爱的,你是改变不了她的。”
“她这个人很无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格罗里太太的声音仿佛从坟墓传出来似的,一边摇摇戴着头巾的脑袋,做悲伤状,“我问她,关于教皇要下台的时间,你是赞成卓尔斯先生说的一八三六年,还是华普肖特先生说的一八三九年呢?她居然说:‘可怜的教皇,但愿他不会下台!他做了什么?’”
“她是我哥哥的遗孀,亲爱的朋友们,”弗雷德里克回答道,“所以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在她进入上流社会的时候多给予她关照和指引。她的不足是有目共睹的,我也并不是想谋取什么好处。”
“那可怜的布洛克太太,”一起坐马车离开时,罗迪太太对霍利约克太太说,“她总是在使诡计。她想把奥斯本太太在我家银行的账户转到她家银行去。还有你瞧瞧她使劲哄那小男孩坐到近视眼小罗莎身旁的样子,真是可笑透顶。”
“还有那格罗里太太,总说什么罪人、末日决战之类的话,但愿说到一半的时候把自己给噎死。”另一位嚷道。正说着,马车从普特尼桥驶了过去。
不过这样的上流社会对艾米来说隔阂太深了,所以当有人提出要到国外旅游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得跳了起来。
[1] 出自《旧约·创世记》,犹大、西缅和便雅悯都是雅各的儿子,其中便雅悯是他最小的儿子。
[2] 玛丽·萨莫维尔(1780—1872),英国著名女科学家、科普作家。
[3] 罗伯特·皮尔(1788—1850),英国保守党政治家,两次担任英国首相。
[4] 《天主教解放法案》,1829年获英国议会通过,此法案允许天主教徒在议会中任职。罗伯特·皮尔曾对此提出反对意见,后来改变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