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与艾米丽亚分别时玛丽小姐有多伤心,我在这里不忍描述。从小时候起她就天天和她在一起,对那亲爱的好女士百般依恋。当豪华大马车接她去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玛丽小姐晕倒在了她朋友的怀里。艾米丽亚同样激动。她就像爱女儿一样爱着玛丽小姐。在这十一年来,这个女孩一直是她的朋友、她的助手。离别令她痛苦万分,但她当然已向玛丽小姐发出邀约,她随时都能到自己新家去住。不过玛丽觉得,奥斯本太太在新家肯定不会像她住在“陋室”时那么快乐了——这是克拉普小姐从她最爱的小说里读来的词,用它作为对自己家的称呼。
但愿玛丽小姐估计错了,因为可怜的艾米在“陋室”的快乐日子着实不多。厄运一直在那里压迫着她。离开之后,她再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地方,也不想再面对房东太太了。房东太太收不到租和发脾气时,就爱欺负艾米,心情一好,又对她亲昵得反常,总之是一样的可恶。艾米过上好日子后,她夸张的奉承话并不讨艾米丽亚喜欢。她对艾米的新家赞不绝口,每见一样家具和装饰都要吹捧几句。她伸手摸奥斯本太太的衣裳,估计它们的价格。她发誓说美丽的艾米丽亚无论穿什么,都是完美无瑕的。看着这阿谀谄媚的俗人,艾米总是忘不了她过去的专横霸道,让自己受了不少罪。房租每回要迟交,艾米就得去求她延几天;艾米每回为生病的父母买些吃的,她就会骂她乱花钱;她见过艾米贫苦的样子,也没少虐待过她。
可怜小妇人平生遭遇的这些悲苦,并没有多少人听她讲过。她不告诉自己的父亲,而父亲那些荒唐行为恰好是她痛苦的主要原因。她只得为他犯下的过错承担罪责,她柔声细语,一句都不埋怨,仿佛她生来就是要替人受罪的。
希望她再也不用如此受亏待了。苦头吃尽,慰藉自然会来。我还要交代一下,那个与朋友分别时撕心裂肺的可怜玛丽,在诊所年轻医生的治疗下,短时间内便恢复了状态。艾米从布朗普顿离开时,把那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她,只带走**方的两幅画像,以及她的钢琴。那架小钢琴早已显出老态,喑哑的琴声听了觉得可怜。不过她一直为着心里的某种原因对它钟爱有加。这是她父母送给她的,她第一次弹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诸位若是记得,后来她父亲破产,这架钢琴被搁在一堆乱糟糟的拍卖品里被人拯救出来,再次送给了她。
货车从布朗普顿那个乡村运来一箱箱行李和硬纸盒的时候,多宾正在监督乔斯新家的布置工作,他一定要把它装修得漂亮又舒适。发现板车还运来了旧钢琴,他高兴坏了。艾米丽亚说要把它搬到她的起居室里,那是二楼一间整洁的小房间,跟她父亲的卧室相连,老先生晚上通常会坐在那里休息。
看见搬运工抬着旧钢琴,照艾米丽亚的要求把它放到起居室,多宾心中大喜。“很高兴你保存着它,”他些许激动地说,“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把它当回事呢。”
“我把它看得比一切都重要。”艾米丽亚说。
“是吗,艾米丽亚?”少校喊道。少校虽没提过这架钢琴是自己买的,但也从没想过艾米会觉得是别人送的,还以为对方知道这是他的心意。“是吗?艾米丽亚?”他说。那个问题,那个至关重要的大问题正悬在他嘴边的时候,艾米丽亚答道:
“当然了!这不是他送给我的吗?”
“噢,我不知道。”可怜的老多宾只好答,顿时笑不出来了。
艾米那个时候并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也没马上发现老实的多宾那张沮丧的脸,但事后想起来,突然明白了。送她钢琴的并不是她以为的乔治,而是威廉。一阵难以形容的痛苦和羞愧涌上她心头。她一直把它当作爱人送给她的唯一礼物,珍视它超过一切,觉得那是她最贵重的纪念品和宝贝。但它不是乔治的礼物。她曾坐在钢琴前倾诉她对乔治的思念,还在上面弹奏他最爱的音乐。漫漫长夜里,她抚摩着琴键,用她最好的技艺奏出一个个忧伤动人的音符,无声地落泪。但那不是乔治的纪念品。现在它已经一钱不值了。老赛德利下一次再让她弹的话,她会说这琴跑调得厉害,而且她头疼,弹不了了。
随后,像往常一样,她开始责备自己气量小、不知感恩,并决心向老实的威廉弥补过错。她虽然没有对他表示不屑,但这种不屑却体现在了她对钢琴的态度上。几天之后,当乔斯吃完饭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她和多宾一起坐在客厅里时,艾米丽亚支支吾吾地对多宾少校说:
“有件事,我想请你原谅。”
“什么事?”他说。
“关于——关于那架方形小钢琴,我一直没有谢过你。原来那是许多年前我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你买下来送给我的,我还以为是别人买的。谢谢你,威廉。”说完,这可怜的女人伸出手,但她的心在滴血。至于她眼里的泪水,当然在照常运作。
威廉再也憋不下去了。“艾米丽亚,艾米丽亚,”他说,“确实是我给你买的。我爱你,就像那时候一样。我必须告诉你,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你了。那时候乔治把我带到你家,让我认识与他订婚的艾米丽亚。你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穿着一身白衣,披着大卷大卷的长发,一边下楼一边唱歌——你还记得吗?然后我们去了沃克斯豪尔。自那时候起,我心里就只想着一个女人,那就是你。过去十二年来,我没有一个小时不想你。这番话,我去印度之前就想跟你说,但你那时不在乎我,所以我也没有勇气表达。你不在乎我是去还是留。”
“我那时不懂感恩。”艾米丽亚说。
“不,你只是不关心我而已,”多宾什么也顾不上了,继续道,“我也没有什么吸引女人的地方。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你发现钢琴是我而不是乔治送的,觉得很受伤。我忘了这一点,不然我绝不会向你吐露我这番心声。现在该我来请求你的原谅了。对不起,我一直犯傻,以为我这么多年的坚持和付出真能打动你。”
“现在残忍的反倒是你了,”艾米丽亚的语气有点冲,“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天堂,乔治都是我的丈夫。除了他,我怎么还能爱其他人?亲爱的威廉,就像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一样,我现在依然属于他。是他告诉我,你有多么善良、大方,是他教我要像爱哥哥一样爱你。你对我和我的孩子来说就是一切,难道不是吗?你是我们最亲爱的、最真诚的、最善良的朋友和保护人。如果你早几个月回来,我可能就不用经历与我儿子分离的痛苦了。噢,那时候我差点儿活不下去,威廉——我企盼着、祈祷着,但你没来,然后他们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他真是个出色的孩子,不是吗,威廉?请依然做他和我的朋友吧——”她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少校将她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亲吻着她的头。“我的心永远不会变,亲爱的艾米丽亚,”他说,“除了你的爱,我别无所求。不然我也不可能得到它。让我留在你身边,时常能见到你吧。”
“好的,时常见。”艾米丽亚说。威廉叹叹气,他获准去见那触不可及的心上人,就如同学校里的可怜孩子获准去看馅饼摊贩的盘子,可手头里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