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老人与海(6)
老人把鱼从钩子上摘下来,重新往钓绳上装了一条沙丁鱼,抛进大海。然后,他慢慢回到船头,洗了洗左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着他将吃重的大钓绳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在海水里洗右手。此时,太阳已经滑入大海,老人看了看太阳,又望了望大钓绳的斜度。
“一点儿都没变。”他说,但是,看看冲在手上的水流,他发觉鱼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
“我要把两只桨横着绑在船艄上,这样能叫它在夜里放慢速度。”他说,“它今天晚上再撑一夜没问题,我也没问题。”
最好待会儿再给那只海豚开膛,别让肉里面的血流掉,他想。这事儿我可以待会儿再干,顺便把桨绑上,给鱼加点负担。现在太阳落山了,我最好别惊动它,让它安安静静的。日落时分,所有的鱼类都很难熬。右手晾干后,他就用右手抓住钓绳,尽可能全身放松,让绳子把自己拉着靠在木板上,这样船受到的拉力就跟他承担的一样大了,或者比他承担的还更大。
我正在学着怎么干活呢,他想。至少是这部分活要学。别忘了,从它吞了鱼饵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它块头那么大,饭量肯定也很大。而我吃了整整一条金枪鱼。明天我会把那只海豚吃掉,他把海豚叫做“金鱼”,或许待会儿我剖开清理的时候就该先吃点儿。这东西比金枪鱼更难吃。不过,话说回来,干什么都不容易。
“鱼啊,你现在怎么样?”他大声问道。“我现在很好,我左手好些了,再过一天一夜我都有东西吃。好好拉船吧,鱼。”
他并不是真的很好,因为被粗钓绳勒疼的脊背疼过了头,已经发木了,这让他有点儿不放心。不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我都经历过,他想。一只手破了点皮而已,而且那只抽筋的手也不抽了。两条腿好好的。再说了,现在我在食物储备上也占了上风。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正值九月,天黑得很快。他躺在破旧的船头木板上,尽可能让自己歇下来。最早的几颗星星已经出来了。他不知道其中有颗星星叫“参宿七”,可看到它就会知道,很快星星们就会全部出来了,这些远在天际的朋友会陪着他。
“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我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这样的鱼。可我必须杀死它。还好我们不用杀死星星。”
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设法去杀死月亮,那会怎么样?他想。那月亮就会逃走的。可是,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设法去杀死太阳,那又会怎么样?我们生来还挺幸运,他想。
接着,他又开始可怜那条大鱼没东西吃,不过,可怜归可怜,并不影响杀死它的决心。它够多少人吃呢?他想。可他们那些人配得上吃它吗?不,当然配不上。它行事磊落,性情高贵,就冲它的风范,没有人配得上吃它。
这些事我不懂,他想。不过还好我们不用去想方设法杀死太阳、月亮和星星。单是靠海过活,要杀死我们的好兄弟,就够让人难受的了。
现在我得琢磨一下给鱼加点负担的事儿,他想。加了既有好处也有风险。如果它用力挣脱,而两支桨还捆在上面,船就没那么轻巧,我就会白白丢掉很多绳子,还有可能把它也丢掉。如果让船轻巧些,我们两个受罪的时间就会延长,可我会更安全,因为鱼还有股飞奔的劲儿没使出来呢。不管怎么着,我得先把那条海豚开了膛,免得把它放坏了,我还要吃点儿鱼肉补充体力呢。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小时,等觉得它真的稳妥牢靠了,再到船艄去干我的活,想好要不要把桨捆上。这段时间,我可以看看它有什么举动,有什么变化。把桨捆上是个不错的办法,可现在应该稳扎稳打,谨慎行事。它还真是条了不起的鱼,之前我看见钩子插进它的嘴角,可它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被钩子扎的疼痛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它现在饥肠辘辘,连自己在跟什么东西较量都不知道,这才真是要命。赶快歇会儿吧,老头儿,让鱼拉它的纤,等轮到你出手时再说吧。
他休息了两个小时,时间是他自己估计的。天还早,月亮没有出来,他没办法判断具体时间。其实他也没有真正休息,不过是喘口气而已。他的肩头上还扛着鱼的拉力,只不过他把左手放在船头的舷缘上,把牵制鱼的力道越来越多地转移到船身,依靠船身去抵制鱼的拉力。
他想,要是能把绳子系在船上,那多省事儿。可是只要它轻轻一顿就会绷断绳子。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缓冲绳子的拉力,随时准备用两只手放绳。
“可是你还没睡过呢,老头儿。”他大声说,“现在已经过了半个白天、一个夜晚,再加一个白天,你一会儿都没睡。你得想办法趁它安静稳妥的时候睡一会儿,要是不睡觉,大脑就不清醒了。”
现在我清醒得很呢,他想。太清醒了。跟我那些星星兄弟们一样清醒。可我还是得睡觉,星星们都睡觉,月亮和太阳也都睡,就连大海有时候也会睡着,那些日子,没有急流,风平浪静,就是大海在睡了。
不过你可别忘了要睡,他想。强迫自己睡会儿,想个简单稳妥的办法拖住钓绳。现在先过去杀海豚吧。如果你必须睡觉,把桨捆上增加阻力就太危险了。
我可以不睡,他对自己说,可是,不睡也太危险了。
他双膝着地,手脚并用,慢慢爬回船艄,小心牵动绳子,以免惊动大鱼。它现在可能都昏昏欲睡了,他想。可我不想让它歇着,它得拉纤,一直拉到死为止。
回到船艄后,他转过身来,左手接过肩头绳子的牵力,右手从刀鞘抽出刀子。此时,借着明亮的星光,海豚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刀扎住海豚的头,把它从船底拖过来,再一脚踩住它,从肛门下刀,一路划到下颌尖。然后他把刀子放下,用右手去掏内脏,把脏腑掏得干净干净,再把腮撕掉。
海豚的胃在他的手里又重又滑,于是他一把撕开,原来里面有两条飞鱼,而且还很新鲜,硬邦邦的,他把两条飞鱼并排放在船板上,把内脏和腮丢出船外,它们下沉的时候,在水里留下一道磷光。鱼肉冷冰冰的,在星光的照耀下,像麻风病人的皮肤一样灰白灰白的。老人用右脚踩住它的头,剥掉一侧的皮,再把它翻过来,剥掉另一侧的皮,然后把两侧的肉从头到尾全部剖下来。
他把海豚的残骸丢到船外,想看看它落水的时候会不会掀起漩涡,结果只看到它缓缓下沉的光芒。于是,他转过身来,用两大片海豚肉夹着两条飞鱼,把刀子插入刀鞘,慢慢回到船头。他躬着背,扛着钓绳的牵力,右手拿着鱼肉。
做好这些后,他给肩上的钓绳换了个新地方,还是用左手抓着钓绳,靠着舷缘。接着,他探出身子,把飞鱼在水里洗了洗,还看了看冲着手流过来的水速。剥过鱼皮的手闪着磷光,他就势望望手边的水流,发现水流很缓,他侧着手在船板上来回蹭,点点磷光浮开,顺着水流,慢慢向后漂去。
“它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先吃掉这条海豚,然后再歇会儿,眯会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