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之讽乃名调,照前例应为风字。“以风谏焉”,犹云以诗(一种之诡词)谏焉,此可为战国时一种诡词承风之名之确证。至于求知这样的诡词之风是什么,还有些材料在《战国策》及《史记》中。《战国策》八记邹忌与城北徐公比美事,《史记》四十六记驺忌子以鼓琴说齐威王事,皆是此类文章之碎块遗留者。
又《史记》七十四所记之淳于髡,正是说这样话的人,驺忌、淳于髡便是这样“出入风议”的入,他们的话便是这样诡词,而这样的诡词号风。到这时风已不是一种单纯韵文的诗体,而是一种混合散文韵文的诡词了。
《荀子·成相》诡诗尚存全章,此等风词只剩了《战国策》《史记》所约省的,约省时已经把铺陈的话变做仿佛记事的话了。然今日试与枚马赋一比,其原来体制犹可想象得之。
四、孔子已有“思无邪”与“授之以政”之诗论,孟子更把《诗》与《春秋》合为一个政治哲学系统,而同时上文所举之诡词一体,本是篇篇有寓意以当谏诤之用者。
战国汉初,儒者见到这样的诡调之“风”,承袭儒家之政治伦理哲学,自然更要把刺诗的观念在解诗中大发达之,于是而“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凌迟,《鹿鸣》刺焉”,于是而“《三百篇》当谏书”。《国语》云“瞽献曲,史献语”。
一种的辞令,每含一种的寓意,如欧洲所谓Moral者,由来必远,然周汉之间,《诗三百》之解释,至于那样子政治化者,恐也由于那时候的诡词既以风名,且又实是寓意之辞,儒者以今度古,以为《诗经》之作,本如诡诗。而孟子至三家之诗学,乃发展得很自然矣。
五、由这看来,讽字之与风字,纵分写为二,亦不过一动一名,原始本无后人所谓“含讥带讽”之义,此义是因缘引申之义,而附加者。
六、我疑“论”“议”等词最初亦皆是一种诡诗或诡文之体,其后乃变为长篇之散文。
《庄子·齐物论》:“六和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入议而不辨。”此处之论,谓理;议,谓谊;辨谓比。犹云六合外事,圣人存而不疏通之,六合内事,圣入疏通而不是非之,春秋有是非矣,而不当有词,以成偏言。这些都不是指文体之名称而言者,然此处虽存指文体,此若干名之源,也许是诡诗变为韵文者。《九辩》之文还存在,而以辩名之文,《九辩》外尚有非者。
至于论之称,在战国中期,田骈作《十二论》,今其《齐物》一篇犹在《庄子》,在战国晚年,荀卿、吕不韦皆著论(见《史记》)。然此是后起之义,《论语》以论名,皆语之提要钩玄处。《晋书·束皙传》:“太康二年……盗发魏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左传》诸卜筮本是一时流行,至少在三晋流行之《周易》,师为官,春为名,当即传书之人。《左传》卜筮皆韵文诡诗,或者这是论一词之最古用处吗?
议一字见于《诗经》者,“或出入风议”,应是指出入歌咏而言,如此方对下文“靡事不为”。又《郑语》:“姜,伯夷之后也,嬴,伯翳之后也。伯夷能礼于神,以佐尧者也。伯翳能议百物,以佐舜者也。”韦昭解,“百物草本鸟兽,议使各得其宜”,此真不通之解。上句谓伯夷能礼,下句当谓伯翳能乐,作诡诗以形容百物,而陈义理。如今见《荀子·赋篇》等。
约上文言:春秋时诡诗一种之名,入战国变成散文一种之体。现在且立此假设,以传后来之证实或证虚。
七、枚马赋体之由来。汉初年赋绝非一类,《汉志》分为四家,恐犹未足尽其辨别。此等赋体渊源有自,战国时各种杂诗之体,今存其名称者尚不少,此处不及比次而详论之,姑谈枚乘、司马相如赋体之由来。枚赋今存者,只《七发》为长篇,而司马之赋,以《子虚》为盛(《上林》实在《子虚》中,为人割裂出来),此等赋之体制可分为下列数事:
(一)铺张侈辞。
(二)并非诗体,只是散文,其中每有叶韵之句而已。
(三)总有一个寓意(Moral),无论陈设得如何侈靡,总要最后归于正道,与淳于髡饮酒,邹忌不如徐公美之辞,全然一样。
我们若是拿这样赋体和《楚词》较,全然不是一类,和《宋玉赋》校,词多同者,而体绝不同,若和齐人讽词校,则直接之统绪立见。枚、马之赋,固全是战国风气,取词由《宋玉赋》之一线,定体由《讽词》之一线,与《屈赋》毫不相干者也。淳于髡诸驺子之风必有些很有趣者,惜乎现在只能见两篇的大概。
因风及讽,说了如许多,似去题太远。然求明了风一词非《诗三百》中之原有部类之名,似不得不原始要终,以解风字,于是愈说愈远矣。
雅
汉魏儒家释雅字今可见者几皆以为“雅者正也”(参看《经籍籑诂》所辑)。然雅字本谊经王伯申之考定而得其确诂。《荀子·荣辱篇》云:“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读书杂志》云:“引之曰:雅读为夏,夏谓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证。
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辽齐大夫子雅,《韩子·外储说》右篇作子夏。杨注云:“正而有美德谓之雅,则与上二句不对矣。”斯年按,《荀子》中尚有可以佐此说之材料,《王制篇》云:“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又云:“使夷狄邪音不敢乱雅。”此皆足说明雅者中国之音之谓;所谓正者,纵有其义,亦是引申。执此以比《论语》所谓“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尤觉阮元之说,以雅言为官话,《尔雅》为言之近官话者,正平可易。且以字形考之,雅、夏二字之本字可借古文为证。
三体石经未出现风雅之雅字,然《说文·疋(“疋”同“雅”,下同)下》云,“古文以为诗大疋字”,然则《三体》《石经》之古文雅字必作疋甚明。《三体》《石经》《春秋》中夏字之古文作是,从日从疋,是夏字之一体,正从疋声,加以日者,明其非为时序之字,准以形声字之通例,是之音训正当于疋字中求之也。
雅既为夏,夏既为中国,然则《诗经》之《大雅》《小雅》皆是周王朝及其士民之时,与夏何涉?此情形乍看似可怪,详思之乃当然者。
一、成周(洛邑)、宗周(镐京)本皆有夏地,夏代区域以所谓河东者为本土,南涉河及于洛水,西涉河及于渭水,故东西对称则曰夷夏,南北对称,则曰夏楚,春秋末季之秦公云:“事蛮夏。”无异谓秦先公周旋于楚晋之间,而《左传》称陈蔡卫诸国曰东夏(说详拙著《民族与古代中国史》)。然则夏本西土之宗,两周之京邑正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