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例如与孟子所辩男女授受不亲诸辞),其陈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郑岂人不足为言耶?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有献讴者,未及试,会先生来。寡人虽屏心,然私心在彼。有之。”后淳于髡见,一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终身不仕。
《史记》四十六
驺忌子以鼓琴见威王,威王悦而舍之右室。须臾,王鼓琴,驺忌子推户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悦。去琴按剑曰:“夫子见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语音。”驺忌子曰:“何独语音?夫治国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王又勃然不说,曰:“若夫语五音之纪,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国家而弭人民,又何为乎丝桐之间?”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夫复而不乱者,所以治昌也;连而径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调而天下治。夫治国家而弭人民者,无若乎五音者。”王曰:“善。”驺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髡见之,曰:“善说哉!髡有愚志,愿陈诸前。”
驺忌子曰:“谨受教。”淳于髡曰:“得全全昌,失全全亡。”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毋离前。”淳于髡曰:“狶膏棘轴,所以为滑也。然而不能运方穿。”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事左右。”淳于髡曰:“弓胶昔干所以为合也,然而不能传合疏罅。”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自附于万民。”淳于髡曰:“狐裘虽弊,不可补以黄狗之皮。”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择君子,毋杂小人其间。”淳于髡曰:“大车不较,不能载其常任;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修法律而督奸吏。”淳于髡说毕,趋出至门,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语之微言五,其应我若响之应声,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期年,封以下邳,号曰成侯。
驺忌子、淳于髡便是这样的人,他们的话便是这样的话,而这样的话便是风。到这时,风已不是一种狭义的诗体,而是一种广义的诡辞了。《荀子·成相》诡诗尚存全章,此等风词只剩了《战国策》《史记》所约省的,已经把铺陈的话变做仿佛记事的话了。但与枚马赋体一比,其文体显然可见。
四、因此种诡词每以当谏诤之用,战国汉初儒者见到这样的“风”,更把刺诗的观念在解诗中大发达之,例如《关雎》为刺康王宴起之诗等等,于是《诗三百》真成谏书了。瞽献曲,史献言,一种的辞令,每含一种的寓意(欧洲所谓Moral),由来必远。然周、汉之间,《诗三百》之解释至那样子者,恐是由于那时候的诡词既以风名,且又实是寓意之辞,以今度古,以为《诗经》之作本如诡诗,遂成孟子至三家之诗学。
五、由这看来,讽字并无后人所谓“含讥带讽”之义,此义是引申而附加者。
六、我疑“论”“议”等最初皆是一种诡诗之体,其后乃变成散文。
《庄子·齐物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辨。”
此处之论,谓理;议,谓谊;辨,谓比。犹云六合外事,圣人存而不疏通之;六合内事,圣人疏通而不是非之,春秋有是非矣,而不党其词,以成偏言。这些都不是指文体之名而言。然此处虽非指文体,此若干名之源也许是诡诗变为韵文者。
《九辩》之文还存在,而以辩名之文,尚有存名者。至于论之称,在战国中期,田骈作《十二论》,今其《齐物》一篇犹在《庄子》(考后详)。在战国晚年,荀卿、吕不韦皆著论(见《史记》)。然此是后起之义,《论语》以论名,皆语之提要钩玄处。又《晋书·束皙传》:“太康二年……盗发魏……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左传》诸卜筮本是流行于晋之周易,师为官,春为名,当即传书之人。《左传》卜筮皆韵文诡诗,或者这是论之最早用处吗?
议一字见于《诗经》者,“或出入风议”,应是谓出入歌咏,如此方对下文“靡事不为”。又郑语:“姜,伯夷之后也。嬴,伯翳之后也。伯翳能礼子神,以佐尧者也。伯翳能议百物,以佐舜者也。”韦昭解:“百物草木鸟兽,议使各得其宜。”此真不通之解。上举伯夷能礼,下句当谓伯翳能乐,作诡诗以形容百物,而陈义理,如今见《荀子·赋篇》等。
约上文言,春秋时诡诗之名,入战国而成散文之体。我现在假诡如此,材料尚不足,妄写下待后考之。
七、枚马赋体之由来
汉初年,赋绝非一类。《汉志》分为四家,恐犹未足尽其辨别。此等赋体渊源有自,战国时各种杂诗之体,今存名者尚不少,待后详论之(《文学史讲义》第二篇第十二章)。现在只论枚乘、司马相如赋体之由来。枚赋今存者,只《七发》为长篇,而司马之赋以《子虚》为盛(《上林》实在《子虚》中,为人割裂)。此等赋之体制可分为下列数事。
(一)铺张侈辞。
(二)并非诗体,只是散文,其中每有协韵之句而已。
(三)总有一个寓意(Moral)无论陈设得如何侈靡,总要最后归于正道,与淳于髡饮酒,邹忌不如徐公美之辞全然一样。
我们若是拿这样赋体和《楚词》校,全然不是一类;和《宋玉赋》校,词多同者,而体绝不同;若和齐人讽词校,则直接之统续立见。枚马之赋,固全是战国风气,取词由《宋玉赋》之一线,定体由《讽词》之一线,与《屈赋》毫不相于者也。淳于髡诸驺子之风,必有些很有趣者,惜乎现在只能见两篇的大概。
贾谊《惜誓》云:“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遗风”二字难解。及观《淮南·原道训》云:“目观体羽武象之乐,耳听滔朗奇丽激掺之音,扬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知所谓遗风,正是歌诗,可为此说益一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