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杨勇一边匆匆往阶下走着,一边问道,“高参军,昨天孤让你备的议事折子,可曾备好?”
高德眼神闪烁了一下,道:“臣已经备好弹劾蜀王的折子,也备好了防御高句丽的奏章,只是昨天殿下交代下来的事务太多,不能一一详写。”
幸亏这个高德做事麻利、下笔千言,比前几个记室参军都更能干敏捷,不然这个月九州灾荒频起、高句丽又开边衅,大小事务,父皇母后常找他入宫商议追问,让他查明实情、一一回奏,着实让人头疼。
高德颇为高兴,笑着应道:“是,臣一夜没睡,已想好如何奏对这七八件政务,在殿下的玉笏上记好了紧要事项,一会在入宫的车上,臣恰好能为殿下详述。”
杨勇点了点头,侍从备车前来,他携了高德,往大兴宫急驰而去。
独孤伽罗并不在文思殿,难得她兴致高,陪杨坚在武德殿射箭,看得兴起时,自己还挽起袖子,引弦连射三箭,三箭齐中红心。
杨坚还不及喝彩,已经听得太子杨勇在他们身后大声鼓掌叫好,杨坚回头笑道:“勇儿,你偏要抢朕的彩头,快来看,你娘的射箭功夫啊,是名将独孤氏家传的,朕瞧这大兴城里,就没几个女人能比得上。”
杨勇笑道:“岂止是女人,大兴城里的男人,也没几个比得上娘的射术,娘,你射术这么高明,怎么从来不肯传授孩儿?”
他们三人相处,难得有如此融容和洽之时,独孤伽罗把弓箭交回侍卫手中,以帕擦手,笑道:“你们父子二人,竟敢如此取笑我!谁不知道普六茹坚射术名冠三军,当年攻打洛阳城时,曾以羽箭射落城门上齐帝高湛亲题的牌匾,神射惊人,令北齐士卒震慑?如今我只是在庭院里头,隔着一百步远,射中鹄的红心,不过是闺阁里头玩闹的把戏,你们俩却故意戏弄我,哼,我若是男儿,精心练习,也未必不能上沙场博功名。”
三人说笑已毕,独孤伽罗与杨坚端坐堂上,让杨勇坐在下首,高德侍立于杨勇椅后,独孤伽罗打量了高德一眼,问道:“勇儿,你新换了记室参军?”
“是,母后,这是洛阳有名的隐士高德,比唐令则笔下更来得,我已调了唐令则去任东宫左庶子,以后大小奏折,就由高德替我执笔。”
“高德?”独孤伽罗皱起了眉头,她素有博学强记、过目不忘之名,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古怪的隐士,多少年前,就是这个洛阳隐士,曾经给她上过一份民间奏章,劝告杨坚退位当太上皇,将皇位让给太子杨勇。
“父皇,母后,高句丽的平原王高阳成去世后,王位传给他的世子高元,高句丽是我朝藩国臣属,一向恭顺有加,世袭辽东公,世代向中原称臣……”
“慢着,”独孤伽罗打惯了太子杨勇的长篇大论,盯着高德问道,“高参军,你是否就是当年那个写奏章劝皇上退位的洛阳隐士?”
太子杨勇大吃一惊,他生性疏忽,竟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高德就是当年进劝退奏章的高德,问道:“高参军来东宫献策之时,为何没提及此事?”
高德仰脸望着杨勇道:“臣虽与殿下素昧平生,但一向佩服殿下文才,十几年来读尽殿下文章,早将自己视为殿下的肱股之臣、莫逆之交,甘为太子殿下终生驱驰。”
虽然他善颂善祷的话听得很是悦耳,杨勇依然觉得有些不妥,道:“高参军,既然已是陈年往事,这话头不用再提起,今后你致力办事,便足见忠诚。”
高德大声道:“不,殿下明君之才,却屡屡被独孤皇后疑忌,坐不安席,睡不安枕,臣看在眼里,甚是痛心!”
杨勇见他突然神情激愤,语带讥嘲,根本不受自己制约,忙喝止道:“高参军休得放肆!这里是皇宫内院、二圣面前,你不得胡言乱语!”
独孤伽罗冷笑道:“好一个洛阳隐士!好一个忠君报国的大儒名士!本宫看你就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上次向皇上进表,妄言退位,本宫已经公开下诏,回复过你,天下初定,九州狼烟未靖,皇上与本宫,万事亲躬,不避辛劳,实乃分内之事,何况我们夫妻年方五旬,如日中天,你居然敢上表奏请皇上退位,何其狂妄大胆!说,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高德面无惧色,从怀中拿出一张黄绢,跪在地下,双手展开黄绢,高举过头道:“臣上奏表,出自为国为民之心,无人指使。皇上,圣上,这是臣刺破指血,写下的血书,二圣终日为国劳苦,四方兵戈却至今未止,整天不是南朝叛乱,就是突厥入侵,如今连自称辽东粪土臣的高句丽王高元,也敢派兵骚扰我大隋边境,是因为二圣仁德,不如太子!恳请二圣公忠体国,不恋皇位,逊位让贤!”
杨坚勃然大怒,一把拔出腰上长剑,喝道:“高德,你这奸人满口胡言乱语,是想当殿受死么?”
独孤伽罗拦阻道:“慢!皇上,这奸贼是东宫太子带来的,就让勇儿亲手锄奸,平息皇上怒气!”
杨坚道:“好!”
“当啷”一声,杨坚将手中的长剑掷在离杨勇座位不远处的地下,道:“勇儿,你被奸臣蒙蔽,让他借机闯到大兴宫里来,在朕与你母后面前胡言乱语,快杀了他,也好洗清你的牵连!”
杨勇却犹豫着,没有拣起地下的长剑,道:“父皇、母后,高参军虽然言辞激烈,行止与常人不同,但他是洛阳有名的隐士,耿介之性,与众不同,并无反迹逆行,若杀了他,儿臣怕堵塞天下贤路,说我的东宫容不得贤臣。”
独孤伽罗气得“呸”了一声道:“他算得上什么高人贤臣?一个胡说八道的疯子、狂徒!娘为你的东宫里前后派去了多少重臣、多少名士,太子太师田仁恭、太子太保柳敏、太子少傅公孙恕、太子少保苏威、李纲,他们哪一个不是名震四邦的贤德之士、肱股重臣?你放着这些人的话不听,却对一个不明来历的狂徒惺惺相惜,难道说,勇儿,他敢到大兴宫里来逼宫,逼你父皇退位,真是你的意思?”
高德在一旁看见杨勇满脸惶恐,长叹一声道:“太子殿下,臣虽然大胆狂悖,却出自一片忠心。太子仁德宽恕,东宫里名士如云,若得早治天下,大隋必开创前古未有的盛世,可惜啊,臣的忠心,却被皇后视为粪土,视为奸险。罢罢罢,与其连累太子,不如臣以死进谏,以死明志,望皇上与圣上能记取臣今日死谏,早日让出皇位,安享清闲,则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高德将手中黄绢平平整整放在独孤伽罗的脚下,转头下了台阶,走到殿下的一块石碑旁,大叫一声道:“太子殿下,今日臣为太子殿下而死,为了大隋江山而死,愿太子早登皇位,早安天下!”
话音未落,他便举头往碑上撞去,顿时脑血四溅,死在当场。
太子杨勇望着眼前出乎意料的场面,望着高德留在殿内的血书和横在殿下的尸身,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独孤伽罗恨恨地站起身来,道:“太子殿下,听说你的东宫里来往高人不断,结交大臣不少,今日本宫果然亲眼得见,天下名士,尽入太子东宫矣!”
她拂袖而去,不再给杨勇任何解释的机会。
杨勇望着高德血流满面的尸体,越想越是糊涂,只隐隐想起,这个高德,好像是越国公杨素推荐来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