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强自镇定了神色,只见杨勇似笑非笑地向他看来,又道:“来人,给他蒙上眼睛,再为二圣献艺助兴!”
两名伶优走过来,拿出一条黑色带子,给那劲装汉子扎扎实实地蒙上了眼睛,那劲装汉子越发来了兴头,手中飞刀上下翻腾,越发越快,往那两个童子脸庞、心口不远处射去,杨广越看越是脸色发白,情不自禁地拔剑上前,当当几下,击落飞来的短刀,跪到独孤伽罗面前,禀报道:“母后五十大寿,这大喜的日子,何必在殿上动刀舞枪,以伤祥和之气?”
独孤伽罗点头道:“阿摩说的是,本宫看着这百戏,心都吓得快要跳出来了,勇儿,你撤了这出戏吧,两个孩儿可怜见的,叫人多赏他们礼物。”
杨勇听话地道:“是,谨遵母后吩咐。二弟,你出入百万军中,也不害怕,怎么今天看了这出戏,倒突然变得胆小起来?对了,我们东宫练的这出‘飞刀夺桃’百戏啊,京里头好多王公巨室家中,争着要请他们去献艺呢,明天韩柱国家里,后天杨国公家中,全都点名要这两个孩儿去席上献演,你要是有空暇啊,不妨也去瞅瞅热闹。”
杨广脸色发白,头也不回地道:“太子殿下费心了,兄弟异日必会报答殿下厚意。”
杨勇却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咚,咚,咚……宫城里的钟鼓楼上,传来五声鼓响,天已经蒙蒙亮了,杨坚吃力地睁开眼睛,他几乎是勉强挣扎着才能醒来,一种从内里泛上来的疲倦,淹没了他全身。
杨坚这才相信自己老了,昨夜不过在后殿诵读佛经,稍微睡迟了片刻,今天早晨就会有这么强烈的疲乏无力感。
难怪上个月和贺若弼他们几个大将在武德殿比射时,十箭中竟然有两箭脱了靶,那天,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酒喝多了才会手发抖呢。
身边,伽罗还在熟睡,薄明的晨色里,她的脸看起来是这样苍老,平时被铅粉很好地掩盖着的皱纹和斑点,此刻都肆无忌惮地呈现在杨坚的眼前,她甚至半张着嘴巴,露出右边一颗长了洞的臼齿。
伽罗睡在薄纱被下的身材看起来削瘦而呆板,当年在龙首原暮色中那种美得令人目眩的线条,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这只是个过度操劳的老妇。
杨坚轻轻拉过被子,盖住伽罗穿着茧绸中衣的肩头。做这一切时,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稔,但他却不想多看伽罗一眼。
这些天,突厥战事和对付王世积谋反,够她辛苦的了,不知昨夜她是几时睡下的。
杨坚自认为是个勤政的皇帝,自即位时起,他没有一天会在早朝上迟到,但一统南北、治理国家这庞大的事业,却让他觉得,即使自己殚精竭力也无法做好,倘若不是伽罗总在身边帮着自己,自己可能早已经崩溃了。
“皇上要穿外衣么?”听到内室的响动,殿外立刻有人轻声询问道。
这声音十分柔和,带着些蜀地的口音,让杨坚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他推开门出去,却见外殿空****的,只有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子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怀里抱着衣包。
这不就是那个尉迟迥的孙女么?她什么时候开始到文思殿当值的?凝视着尉迟绿萼楚楚动人的侧影,杨坚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
尉迟绿萼强自抑制住一个呵欠,她三更天起就在这里小心翼翼地等候了,作为一个出身世家的敏感女子,这些年来,她早已发现了杨坚的目光多次在自己的脸上停留。今天能到文思殿当值,她兴奋得几乎一夜没有睡着。
杨坚看着尉迟绿萼手脚麻利地打开衣包,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单衣、外袍一一取出来,躬身站到他的身边。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轻触着他的嗅觉,杨坚举起了手,等候这位相貌出众、举止娴雅的侍女为他更衣。
他的困倦感已不知道去了哪里,杨坚今年已经五十九岁,当了十九年的大隋皇帝,除了伽罗,他还从不曾这样近地欣赏过一个正当妙年的美貌女子。
尉迟绿萼正半低着头,为杨坚系着腰带,她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杨坚的目光烫热了。这位相貌威严、从不亲近女色的皇帝,也会为她动心么?她的心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也许,自己将很快远离这种看人眼色的奴婢生涯。
尉迟绿萼六岁时,就已经家破人亡,没入隋宫当女奴,直到前年大赦后,她才能够体面地当上侍女。
她不大记得自己曾是显赫一时的尉迟家的孙女,却忘不了在洗衣监当女佣的凄凉岁月,那时候,不满十岁的她,每天面对的都是洗也洗不完的衣物。
冬天,门外飘着大雪,宦官和侍女们都躲在放满薰笼的房间,而她却要从结冰的井边提来一桶又一桶的水,涤清衣物。
浮着薄冰的井水,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纤细的手指,从那一刻起,她便开始向往富贵,向往着重新回到呼奴使婢的生活中去。
感谢上天赐给她美貌和灵秀,两年前,尉迟绿萼曾经发现太子对她颇为关注,她刚打算用眼神回报他的注视,就又发现了皇上那副充满欣赏的神情……
杨坚在尉迟绿萼弯下的后背上放纵着自己的目光,她的身段是那样纤秀,她的肌肤是那样年轻凝腻,她的气息是那样温热而芬芳,这真是个可爱灵动的女子,特别是,她还这样温柔体贴,她的手指轻巧地在自己全身上下游走,将每一条绦带系得精精致致,将每一处衣角理得熨熨贴贴。
与伽罗夫妻几十年,杨坚早已无法将身边威严而端庄的老妇和当年那龙首原暮色中的绝代佳人联系起来。
如果说当年杨坚对伽罗是七分爱三分怕,那么,如今,他对伽罗是五分敬三分怕二分依恋,混合着这种情绪,杨坚想,如果有来生,他还愿意娶伽罗为妻么?
回忆着从前那些充满了机谋和责任的岁月,杨坚不禁迟疑起来:对于他这一样志向普通、才能平常的男子,伽罗未免过于强大了。
“叫什么名字?”
尉迟绿萼浑身一震,半晌才能确信皇上是和自己说话,她不敢仰起脸,低头道:“奴婢叫尉迟绿萼。”
“好名字,绿萼……朕看,和你相比,满宫粉黛都显得俗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