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宇文宪虽然与宇文护情同手足,可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四皇兄宇文邕也情义颇深,见宇文护定要发兵去抓皇上,笑道:“大冢宰,我也只是听了侯莫陈崇那老儿的话,担心大冢宰安危,这才转告了侯莫陈崇的酒话,到底真相如何,还望大冢宰探个究竟,再处置不迟。”
宇文护冷哼一声道:“到那时候,就晚了!我要不了他的命,他就会要我的命!祢罗突这小子,这几年我看他倒好,不像统万突和陀罗尼,全无良心,为了抢权夺位,不惜下手害我性命。没想到咬人的狗不叫,这小子反而是最没良心的,他一登基我便归政,他哪次伐齐伐陈,我不是把兵权拱手相让,没承想,他不记着我三十五年来为你们宇文泰家鞍前马后效苦力的功劳,还要杀我!哼,若是等会儿禁军搜出祢罗突来,毗贺突,你亲手替我勒死他!”
宴上的群臣听宇文护毫不顾忌地说要弑君,都吓得酒全醒了。
宇文邕绝非从前稚弱的天王宇文觉和温和的明帝宇文毓可比,他南征北战多年,骁勇过人,手下猛将极多,这两个人要是在长安城打起来,那非得血流成河。
可宇文护的虎符还没出大冢宰府,就听得府门前一片马嘶人喊声,宇文护也禁不住脸上变色,叫道:“杨素,鱼俱罗,你们二人还不前来护持?”
杨素赶紧取虬龙棍在手,鱼俱罗也从堂后取出青龙偃月刀,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画堂之前,气派俨然,宛若两尊门神。
门官从外急忙来报:“禀报大冢宰,皇上带着随国公与唐国公前来,要参拜大冢宰。”
宇文护有些意外,问道:“就他们仨?还有别人吗?可带了兵马?”
门官道:“带了三十名侍卫,全都没带刀剑利器,身穿便衣,皇上与两位国公爷,也只穿了长袍,浑身上下片甲俱无,未携兵器。”
宇文护这才放心,道:“叫他们来见!”
门官又道:“他们还带了一个白发老头儿……”
“是谁?”
“是上柱国侯莫陈崇。”
“叫他们一起进来!”
随着宇文邕身后不远进来的,还有刚刚去“如厕”的贺若弼。
他向高颎轻轻一眨眼,高颎知道,这个聪明多谋的小子,肯定已经快马加鞭入宫,向宇文邕献过了计策。
宇文邕一走进宇文护置办夜宴的画堂,便当着众人跪了下来,群臣都感心惊,杨素与鱼俱罗未得宇文护吩咐,仍然手持刀棍,当门守护。
宇文护坐在胡**,态度傲慢,并不起身,望着跪在地下的宇文邕,冷冷地道:“皇上不是出征了吗?不是三天开拔了一千里路吗?怎么皇上今夜会带兵出现在长安城里?”
宇文邕泣道:“母后病重,朕不得不连夜赶回来,昨日一早得信,已命驿使传消息回京,可朕思母心切,跑得比驿使还快,所以大哥才没得到消息。大哥,朕若有反心,以大哥的英明神武,这十二年还会察觉不出来?朕得有今天,坐稳龙椅,出外征伐,全亏大哥辅佐有功,既是大哥有疑朕之意,朕今日手无寸铁,束手待大哥发落!”
宇文护听他说得诚恳,倒也心软了几分,道:“哼,可侯莫陈崇说你会趁出征时偷偷回京,你果然就潜回京城,这未必也太赶巧了吧?”
杨坚一把将白发皤然、酒气未消的侯莫陈崇推到堂前来,宇文邕道:“大哥休听这老儿挑拨,侯莫陈崇为人向来刻薄毒舌,当众骂死过大将王勇,当朝诸臣,谁没受过他言语凌虐?这老儿仗着四朝元老的身份,从来不把朕放在眼中,妄加臆测,口无遮拦,大哥若不肯信朕,就亲自入宫看我母后是否病重!”
宇文护将信将疑,他母亲阎夫人已经被人搀扶着,从后堂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怒骂道:“萨保,你酒喝多了,脑子糊涂了,自己的兄弟,又是当今皇上,竟然还一心猜疑!皇上若对你有杀心,还肯冒着杀身风险,连夜渡江,亲自把我从玉璧城外迎回来?我在洛阳城当乞婆多年,年迈体衰,若不是皇上对你这个大哥情深义重,把我迎归长安,我这把老骨头都烂在街头没人捡拾了!”
阎夫人又道:“我昨天才入宫看望的叱奴太后,太后是平城人,素来擅饮,前夜跟几个嫔妃抹牌赏花喝多了,沉醉不醒,呕吐昏迷,加上年纪大了,架不住这阵闹腾,险些丢了性命,今天早上宫里头还打发人来告诉我,太后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难道皇上会说假话?萨保,你一生富贵,今日我们母子团聚,都是太祖爷和当今皇上给的,做人可不能忘本!”
阎夫人越说越是生气,拿起拐棍痛打了几下宇文护肥胖的身体。
宇文护越发惭愧了,忙也跪到宇文邕面前,垂泪道:“祢罗突,大哥对不住你,这十二年来,你对大哥言听计从,我们哥儿俩一起开疆拓土,不负太祖遗志,可大哥却误信谗言,伤了我们兄弟情分,皇上若不能原谅大哥,大哥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宇文邕道:“大哥说哪里话来,这三十五年,大哥一心为了宇文家操劳,顾不上去洛阳寻老母,致使阎夫人流落民间,受苦多年,太祖身后,宇文家诸子年幼,不是大哥捕杀赵贵、独孤信等权臣,稳定乱局,朕哪里还有今天?宇文家的江山哪里还保得住?朕在这里对着群臣,当众发誓,朕若对大哥有异心,异日必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宇文护见他誓词甚重,更是感动落泪,举袖拭泪道:“有皇上的这句话,大哥于心已足,这造谣的侯莫陈崇,皇上就交给大哥发落吧!”
侯莫陈崇暗自叫苦,自己明明说的全是真话,不过有人走漏风声,宇文邕见密谋不遂,赶紧上门负荆请罪,上演了好一手苦肉计、苦情戏,才逃过一劫,只连累自己这把快下黄土的老骨头,今天是落不了个好下场了。
侯莫陈崇只得也请罪道:“老臣年纪大了,越来越糊涂昏聩,酒后说的昏话,自己也忘记了,既是老臣的话让皇上和大冢宰起了误会,险起兵祸,实在罪该万死,还请皇上和大冢宰降罪!”
宇文护冷冷地看着他道:“侯莫陈崇,你既知罪,我就赏你个全尸,你当众自行了断,以化解我兄弟嫌隙!”
侯莫陈崇暗恨自己多嘴,想不到这宇文护年过五十,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胸狭隘,自己就算多言多语了几句,也罪不至死啊,可他迁怒于人,竟要当众命自己这个“四朝元老”自裁,连同当年被逼死的赵贵和独孤信,西魏六官中,倒有三个死在了宇文护手里。
侯莫陈崇转眼望着宇文邕,面露求助之意。
宇文邕一咬牙,扭过脸道:“侯莫陈崇,你谗言惑众,险令长安城生出祸乱,更令朕与大冢宰兄弟生隙,你若不速作决断,只怕牵累家门,被祸更深!你若甘心领罪,朕便不记今日之隙,依旧以你昔日之功,泽传儿孙。”
侯莫陈崇一边猜测,一边深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洞察人心?这么洞察世情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口无遮拦?让自己这个血战一生的老将不能保全名位,委委屈屈死在这里,聪明误人啊!
侯莫陈崇一边心底自叹,一边向宇文邕叩了个头道:“老臣领命,愿以死向大冢宰和皇上谢罪,愿陛下勿忘今日之事,与大冢宰兄弟同心,将来破齐灭陈,兴我大周!”
侯莫陈崇说完话,便往画堂中的巨柱上撞去,当场脑浆迸裂,血溅屏风,画堂上的歌姬和侍役们都吓得纷纷尖叫起来。
宇文邕注视着侯莫陈崇被血染红的白发,注视着他颓然倒下的尸身,平静地道:“侯莫陈崇身为四朝元老,以妄言取祸,朕念在他跟随太祖征战有功,保全其名位,赐谥号‘躁’,不知大哥以为是否妥当?”
宇文护点头道:“皇上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