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在昨夜,宇文护又派人给杨忠父子送来了金珠和骏马,杨坚清楚地知道,宇文护看中的是杨家在秦州军中的影响,想拉拢自己到他麾下。但宇文护是否明白一件事,自己是独孤信亲自选中的爱婿。
昨夜,杨坚在宇文毓的寝宫中,感受到一种空前的恐慌和压力。
咄咄逼人的宇文护,根本没把宇文毓放在眼里,不但在朝议时对皇上大呼小叫,还任意出入正阳宫,在宫内**侍女,完全把雅通诗书、性格温和的宇文毓当成了木偶。宇文护的大冢宰府,平时盛陈甲士,比皇宫要威严气派得多。
想到这里,杨坚的心情更加压抑了,宇文泰曾在临终前向宇文护托孤,而他坟土未干,宇文护便已将刀钺加于宇文觉项间,接着又是宇文毓……今日的宇文护,仗着手中军权,其跋扈难制,已远超于宗室和老臣们的预料。
杨坚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怀中的伽罗,站在树影满窗的清晨里,淡淡地道:“伽罗,依我之见,如今咱们只有假装作胆小懦弱、平庸无能,才能平安。不过,伽罗,那并不是因为我们怕了宇文护。”
伽罗翘首望着窗外,天色还未完全亮透,外面是一片阴沉的辉色,她感受着黎明将至的那一刻的寂静和凄凉。
这个喧嚣的城,这个沾满了她父亲血迹的城,这个独孤信曾冒死从洛阳、从建康两次投奔的城,这个玷污了独孤信毕生功业的城……如果有可能,她会将这西魏的帝京摧毁成一堆残垣败壁。
在杨坚的话声中,伽罗慢慢抬起脸来,凝视着半年前还完全不相识的丈夫。他竟然这样懂得她,能将她心中还模模糊糊的念头说得丝毫不差。
是的,唯今之计,只有含藏锋芒,才能避开敌对者的注意,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少年,他深深懂得韬晦之道。
在烛影下看去,杨坚形容古怪,丝毫称不上英俊,那双短短的罗圈腿,令他的身材大受影响,看起来缺乏高大挺拔的少年风采。
与高颎相比,杨坚可以说丝毫不具备儒雅和风情,但他细眯起来的眼睛是那样富于内涵,他线条格外坚硬的脸庞显得自信刚强,他扶着自己肩膀的双手是如此坚强有力……伽罗第一次发现,男子的美在于气概,自信强大的杨坚远比优柔内敛的高颎更具有魅力。
父亲说得对,与腹笥虽浅却气量非凡的杨坚相比,高颎充其量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良吏,做起事来首鼠两端、如履薄冰,这种谨小慎微也许能成就一个宰辅,却不能造就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因为感动,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杨坚扶着自己的手掌,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摩挲了一遍,他的手是这样宽大温暖柔软,简直不像是这么个相貌威严的少年所有。
伽罗知道,这双手将会代替她已逝的双亲,陪伴她坚强地走下去……那是独孤信生前的选择,也是父亲留给她最大的纪念。
她举袖抹去腮边快要风干的泪迹,在镜中微微一笑,道:“那罗延,你说得对,我会很耐心、很耐心地在暗处等候着……甚至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父亲的血还在我身上流,宇文护便逃不了他注定的噩运!”
伽罗看着自己的笑意在镜子里弥漫起来,半年多了,她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秋后风荷一样枯萎下去,既缺乏生机,又没有斗志,而此刻,她终于从这前所未闻的灾难中复活了过来。
看着窗外一片明净的秋景,看着满府高高的钻天杨,伽罗暗自决定,今天,趁着晴明,她要带人上京郊的般若寺去,将停在那里的父母灵柩下葬,死者已杳,就让他们的英灵从此安息,而她永不能忘记了这血色深重的仇恨。
她推开黑漆的雕花木门,独自迈步走上门前的石阶,面对树声萧飒的秋风庭院,伽罗感受到一种非常的力量正在自己的体内成长。
她轻轻将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心里生出久违的**:孩子,你是男是女?你是强大的,还是畏缩的?你是非凡的,还是平庸的?你来到这个充满杀气和危机的世界上,是不是为了相助母亲一臂之力?
不管你是谁,做了独孤伽罗和杨坚的孩子,你将别无回转余地,只能选择为明天、为家族而战。
“少夫人,大都督来了。”一个肤色深黑、头发蜷曲的少年男子走进院子,弯腰禀报。这个相貌奇特的少年叫作李圆通,性格极为刚强,他本是将军府的家奴,管着厨**务,去年因事得到杨坚赏识,被升为将军府的大总管。
李圆通的长相,就算在鲜卑、羌、羯、西域各族人杂居的长安城,也称得上古怪。他肤色如炭,眼睛又大又亮,牙齿雪白,头发弯曲得像是突厥产的滩羊毛,让人看不出他是出于哪个种族,据说他生母本是从西域带来的黑女,与杨忠的家将李景私通后生下了他,而李景却拒不承认有这么一个皮肤黝黑、相貌古怪的儿子。
杨忠从关外回来了?他战胜了北齐斛律家的大将么?
伽罗有种安慰的感觉,在独孤信死后,她已经将杨忠视为了真正的父亲和倚仗。
这一方面是由于杨忠为人忠厚,待这个老主公的女儿、杨家的长媳十分真诚,令在春天里因家道中落忽然感受到世态炎凉的伽罗深为感动;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杨忠目前已成了秦州兵的灵魂人物,在宇文觉被废、十几名朝中重臣被大肆诛杀的非常时刻,刚刚立功边关、扬威外域的杨忠回到长安城,更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大权在握的宇文护,一定会卖力拉拢杨忠——这个秦州兵中资格最老的将领。
“坚儿,伽罗。”杨坚和伽罗还不及出迎到院门外,身材高大魁伟、长须飘洒及胸的杨忠已经大步走进来。
他虽然是当朝第一勇士,膂力勇气过人,但为人并不莽撞,相反,从前的大冢宰宇文泰曾几次称赞他为人深沉。
伽罗用开冰裂片的青瓷细盅托出一杯刚刚用新姜煮好的茶汤,双手递上。刚刚坐下的杨忠连忙站起身来,神态恭谨而拘束。
伽罗不禁心下一阵酸楚,从前,在父亲的大司马府中,人人见了她都是这种神情,而现在,只有杨忠一个人保留了旧日的尊重,其他人,都已将她视为一个罪臣的女儿、一个靠了杨家的婚事才得保全地位的可怜女人。
“爹,”杨坚见父亲不自安,忙从妻子手中接过茶盅,亲手奉上,“听说四王爷和五王爷都被调到京里头来了?”
四王是宇文邕,五王是宇文宪,他们俩人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都擅长征战,比当今皇上显得更为英武。
杨忠长叹一声,低下头去,用茶杯盖轻轻推开碧绿茶汤上的浮沫,怔怔地出了片刻神,才道:“是,四王爷和五王爷今天下午同时受封,四王爷被封鲁王,五王爷被封齐王,五王爷向来与宇文护亲密,所以得的封地更富饶,建的王府也更气派,我瞅着这劲头,宇文护总有一天要把五王爷扶上皇位。可怜当今皇上,完全是宇文护的传声筒,朝上奏对时,宇文护说一句,皇上跟着说一句,有如鹦鹉学舌,看在我眼中,实在生气。”
“依孩儿看,当今皇上外圆内方,未必会甘于被宇文护挟持。”独孤伽罗道,“所以孩儿很为大姐担心,大姐为人温文柔婉,不喜弄权,却又性格直率,他们夫妇俩对抗宇文护,只怕过于柔弱,易受迫害。”
“我倒是觉得当今皇上更有城府,废帝宇文觉太刚强外露,所以反而容易对付,皇上软中有硬,将来或许慢慢经营势力,能趁机夺回皇权。”杨坚安慰她道,“宇文护孤掌难鸣,在朝中不得民心,所仗的不过是手下左右十二军,军中不知君命,只认宇文护的亲笔和印信,可他才干平庸,难以服众,总有一天会立足不稳。”
伽罗点了点头,心中却深知,在北周天王后这个令众人向往的名衔下,独孤丽华将要面对无限凶险的前途。
天王后独孤丽华死得十分离奇,她在主持宫宴结束后,含笑送别各位公侯夫人时,忽然面色发白,身体缓慢地向后委顿、倾斜。
当她在侍女的怀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脸上那副与她身份相配的雍容、典雅而得体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