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说这个,杨坚不禁咬牙切齿道:“这些汉人书生,真不是东西,难怪当年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焘一口气杀了几千个北方的汉族书生……他们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竟将朕不看在眼里,朕每有什么旨意,每有什么创见,他们必定要上折子,说什么古人如此、圣人如此,卖弄几个没人看得懂的辞藻,哼,再这样下去,朕也学着太武皇帝的榜样,找几个书呆子开刀!”
伽罗禁不住掩面而笑,这就是她那新成为北朝皇帝的丈夫!
这个不学无术的武夫,他不说学着刘邦、孙权的样子手不释卷,招几个名儒入宫教他读书,反而要学着拓跋焘大兴文字狱。
看来,今天这满案的奏折,他又要请自己代劳了。
“罢了,”伽罗收起笑意,庄容道,“臣妾也觉得这些大臣用典过多,文章里尽用些生僻字眼,大家,明天臣妾就亲自草诏,命他们以后进折子,只许用家常说话口气,第一不准引经据典,第二不准用骈骊体作文,第三不准用冷僻字……大家以为如何?”
“唔,”杨坚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皇后见得高明。”
“既是这样,以后的折子当由大家亲自批阅。”
杨坚一愣,眼见伽罗脸上毫无笑容,说话语气异常肃穆,只得勉强笑道:“皇后,天下为我夫妻共有之,何必分什么你我?实话告诉你,朕正想着,马上叫李德林起个诏,从下个月起,皇后就和朕一起临朝听政。”
“呵?”伽罗不禁大惊,“此事古来无之,大家为什么这样异想天开?”
“朕才不管什么古来有之、古来无之,伽罗,你最知道朕,朕是不是个擅长政事的人?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朕身边出谋划策,所以朕才会事事高人一招,如今叫朕一个人坐在殿上,朕常觉得无所适从……你若不肯听命,只怕朕将来难免有失。”杨坚带着些无奈的口气,叹息着说道。
伽罗知道,他说的没错。
杨坚不但不擅长政事,甚至对政事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叫他独力承担一代英主的角色,他的确觉得吃力。
自己虽然常常在背后点拨他,但对朝上的廷议,却鞭长莫及。
不过,如果像杨坚所说,自己在太极殿上与他坐在一起,听大臣们奏事,这也未免太堕了杨坚的声名。外间早有讥议,说杨坚惧内,今后,那些口舌之徒们,岂不是更要说他是傀儡皇帝了么?
她沉吟了片刻,信手拍了拍堆积满案的奏章,忽然间抬脸道:“好,大家,从明天起,臣妾就和大家一同去上朝。”
“真的?”杨坚面露喜色,他不是个拘泥于成法和小节的人,对外间的风议,他完全不屑一顾。
伽罗是他最相信的人,也是他最大的安慰和依靠,他才不愿听什么“法先王之法”、“祖宗体例”的废话,他只知道,伽罗是明睿强干的女人,比自己、比北周的那些帝王们更有魄力和远见。
伽罗看出了杨坚心底极度放松的情绪,“不过,臣妾不能坐在殿上与大家一起听事……请大家在殿后为臣妾安置一间静室,臣妾就在那里坐着听事,若臣妾觉得大家处事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或者有什么想说的话,臣妾便写在便笺上,命小黄门递交给大家,大家之意如何?”
“皇后不愧是名扬北朝的才女!”杨坚大喜过望。
伽罗这件事果然办得极漂亮,既没有违制,又给自己留了体面,他登时间觉得信心百倍了。
即位半年来,每天临朝听政、决断内外事务,让杨坚头疼不已,现在,这位垂治北邦万里河山的大隋皇帝,再也不觉得帝位令他大感烦恼了。
十六名内侍分别抬着龙辇、凤辇,在大德殿后的廊阶下停了下来,伽罗待内侍们簇拥着杨坚走入太极前殿,这才搭着侍女的肩膀,走进殿后的静阁。
这间悬着“凝思阁”的小房间,与前殿只一步之遥,被屏风和帷幔掩盖得很好。大臣们都知道她坐在这里听事,也知道这位从不在殿上开口发言的皇后擅长政事、学问精深,因此,他们比从前谏议时更加谨慎了。
伽罗从奏章里知道,如今臣下们尊称她和杨坚为“二圣”,连南陈君臣都十分清楚:大隋现在是二圣临朝、女主断事。
南朝那些只会雕琢诗句的书生们,有不少人写了文章嘲骂她。
前些天,伽罗看了太子杨勇派人抄来的那些骈文,笑了一笑,便将这些不值高明者一哂的文稿推入了火盆。
她有些奇怪,杨勇是出于什么目的,抄来这些南朝腐儒的文字?是为了讨好她么?哪有人喜欢看专门骂自己的文章。是为了让她知道民意么?为什么北方民间,从来不见这种文字流行?
这个儿子现在是越来越迂执了,除了读书撰文上比他老子强,其他方面,杨勇不见得比杨坚出色。
他在处理政事方面毫无长才,为人又太宽厚了些,还从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份,常与一帮宵小为伍。
第一个出班奏事的,是上柱国杨素,他是个胆量过人的大将,虽然也姓杨,但并非皇族。
杨素与其他几个上柱国相比,更为聪敏深沉,听说,他少年时没读过几天书,在宇文护手下当了将军后,忽然发奋,足足有十年手不释卷,如今不但识通古今,文章写得漂亮,那一笔字也深得索靖“北派真书”的神韵。
对这位长髯及腹的大将,伽罗和杨坚都颇为欣赏。所以从前朝开始,就对杨素着意拉拢。
私下里,伽罗认为杨素之才与高颎不相上下,而且杨素举止潇洒有气概,胆勇外露,在朝上对答如流,与高颎的拘谨对比十分鲜明,若非杨素从前给宇文护当过记室参军,曾有过一段黑史,伽罗早已要将他迁至右相之位。
“皇上,臣以为,如今大隋立国不久,王法未建,不但州县官们断案时没有现成条律可以参照,老百姓也不知道敬畏王法,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制律。”杨素不紧不慢地说着,他有种不羁的气质,即使在太极殿上也带着几分放浪形骸的模样。
杨坚点了点头,他现在的心思并不在立律和均田上,他虽是皇帝,却只能在长江以北发号施令,那些江南烟水、吴越青山,对这个大隋皇帝来说,仍然可望而不可即。
倘若这分崩了三百多年的神州,能在他手上重新统一,那他杨坚不就成了和秦始皇一样名震古今的大帝?
包括晋武帝、北魏孝文帝在内的那些帝王,都将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现在也正当时机,南陈灾荒频仍、兵力薄弱、捐税杂多,民间怨声载道。这个杨素是真不懂得他的心思,还是故意违拗他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