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只知道掐尖要强、邀恩献媚的刘玉娘,显然远不如她有贤惠名声。
刘玉娘神情僵硬地敬过酒,韩灵燕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望着刘玉娘眼角的细纹、脸上厚厚的妆容,笑道:“妹妹这两年为殿下生养儿女,果然辛苦,年纪轻轻,竟然就有了白发。”
刘玉娘更是神色窘迫,她天生发色微黄,易生白发,常苦心拔染掩饰,平时也没人敢挑剔她,可韩灵燕由于未经生育,看起来样貌比她年轻许多,今天竟公然当众奚落她,似乎是在取笑她早已年老色衰,不若当年姿容。
刘玉娘正要反唇相讥,韩灵燕已扭过脸去,道:“来人,献舞!殿下,臣妾听说当年殿下曾与伊明贞姑娘编排过《秦王破阵乐》,轰动晋阳。此次殿下平定幽燕之地,大捷天下,臣妾命人复排此舞,为殿下庆功。还请殿下赏脸观看。”
李存勖听得心里一动,笑道:“王妃果然有心,只是伊姑娘远去漠北后,孤多年不曾排演此舞,不知王妃是如何排出《秦王破阵乐》的?”
“臣妾知道殿下喜爱宫乐,特地命人远去中原,买来一名精通歌舞的良家女子,再去关中请来当年大明宫中的乐舞教习,认真**。”韩灵燕说着话,已挥手吩咐手下安排献演,“今日就命她们在嘉福殿上台献丑,还请殿下体念臣妾苦心,不要太过挑剔。”
李存勖笑道:“岂敢,岂敢……”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声羯鼓轻响,面前的高台上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色锦袍、半张脸上戴着金丝面具的影子,虽然蒙了半张脸,但那双眼睛深黑如沉水、身姿灵动高挑,就仿佛是当年的伊明贞再现。
跟着二十名乐官持筚篥载歌载舞而上,接着又是十六名女子分四角持琵琶、羯鼓、笙、箫而上,三十六名乐官分立四方,乐声合奏,当中的蒙面女子潇洒舞剑之姿若舞蹈若比试,曼声吟唱着:
主圣开昌历,
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
便是太平秋。
高歌已毕,台下牛皮大鼓震响,轰如雷霆,一个青年伶人穿玄甲、戴黑金面具一跃而上,其后六十四名全身甲衣的武士,鱼贯而上,持戟如战阵。
李存勖已经顾不得再观看《秦王破阵乐》两队武士的阵势变化了,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高挑窈窕的蒙面女子,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像伊明贞,刚健中透着柔美,明丽中带着爽利……甚至,年华老去,伊明贞自己如今都不再有这份柔曼与灵动了。
韩灵燕精心布置多日,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她并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身边的刘玉娘,果然见刘玉娘脸色越来越为懊恼。此时世子李继岌正好跟着李嗣源、符存审等大将过来给晋王敬酒,刘玉娘夺过李继岌手中的酒壶,自己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甩袖而去。
周围人来人往,这一切都没能让李存勖清醒过来。
他刹那间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此时此地此景此情,依稀可寻,却又无踪可觅。他曾有过的初心,曾眷恋过的女子,曾坚执过的婚约,仿佛都在这个春天的傍晚重新苏醒,重返他身边,让他忘记了自己在南征北伐里度过的流年,忘记了自己眉宇间的沧桑与皱纹。
高台之上,那个蒙面女子仍在不断地旋舞,每个舞剑的姿态里都有当年伊明贞的影子,花园中灯笼高挑,照见席上、廊间到处梨花飞落,落在高耸的暗红色飞檐之上,也落在李存勖含泪的眼前。
早已失去的生死之侣,会在这个春天重返他身畔,永不分离吗?
燕乐将尽,那蒙面女子又曼歌道:
四海皇风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
今日告功成。
她的声韵、情致,与伊明贞一模一样,就算是孪生姐妹,也无法在神态、声音上如此酷似,当着众将,李存勖失神凝视着台上的女子,怔忡无语。韩灵燕微微一笑,道:“侯姑娘,还不摘下面罩?”
那女子在台上伏身而拜,当众揭开了金丝面罩,台下众人不禁都惊呼出声,这分明就是十年前的伊明贞!从五官到身姿,从神情到声音,从那双沉水般的眼睛到从容爽利的举止,无不毕肖。
就算是伊明贞坐在这里,她也只能感慨是与多年前那个青春年少的自己相遇,而不能断然否认,台上的女子就是她本人。
在赵、燕、定三个藩镇使者与晋军大将们的注视中,“霸府”金匾徐徐升空,升上了晋阳宫仁寿殿的殿门上,换下了“仁寿殿”的旧匾。
晋阳城本来就是汉、西晋、北齐、隋、唐多个王朝几百年营建的北都,向来有京城气象,李存勖平定幽州后,将幽州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押到李克用陵前处死祭父,吞并幽州镇后,他又得赵王王镕、北平王王处直尊奉为北方盟主。
李存勖已决意不久南伐,因此模仿北齐高欢,在自己理政之处建“霸府”,欲以大唐皇帝的名义向天下传檄颁令,正式摄政复唐。
见“霸府”匾额更换已定,使者们同时向前,奉上册书,口称:“奉赵王之命,尊晋王殿下为大唐尚书令,我赵王麾下,愿奉晋王之命,齐心合力,共伐伪梁,匡复唐室天下!”
李存勖心情激**,他想起了十几年前,昭宗皇帝派人给李克用送衣带诏后,李克用在晋阳城外誓师南伐的场面。
那时候的父王与朱晃兵力无法匹敌,可义愤之下,孤注一掷,想以河东十几万微弱兵力对抗已经席卷天下的朱晃。
即使强弱之势悬殊,晋阳城危在旦夕,父王也不曾向朱晃低过头,不曾动摇过复唐的信念,宁可战死,也决不肯向朱晃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