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温吓得脸色惨白,气势已萎,向下退了两步,站在缓步台上,让出了通道。
“萧姑娘,承让!”伊明贞淡淡地望了一眼她的苍白脸色,昂然走下了宫墙。
述律平的亲卫队叫“珊瑚军”,主要由战俘组成,来自汉、室韦、奚各部,全部经述律平精挑细选。
可述律平挑选“珊瑚军”,眼光与众不同,不是看中他们打仗的本事,而是看中他们耕作、放牧、手工的技能,平时不上阵时,多事生产,因此述律平的皇后帐中,平日积聚极多,耶律阿保机出征的兵饷粮草,均由“珊瑚军”供奉。
这次大军出征室韦残部,“珊瑚军”大多从征,剩下的这三千亲卫,大多是老幼之属,根本抵敌不了宫外于越王耶律辖底亲领的两千精兵悍卒。
大火蔓延了过来,将整座皇宫都吞入了那赤红黯黑的浓焰中。
契丹皇宫不同于中原皇宫,耶律阿保机等人祖祖辈辈居于穹庐,流浪四方,就算如今在上京城内建起了高大的皇宫,宫里也没几间房子,正殿前后空空****都是青石板地面,石板地上遍布帐篷,殿后正中是耶律阿保机夫妇所居的皮室大帐,两旁均是侍女、侍卫们所住的小帐篷。
耶律辖底知道述律平与伊明贞婆媳二人都长于兵事,心中到底有些畏怕,所以干脆从宫外投入无数干草把,又射入火箭,烈火随风席卷,很快吞没了皇城两侧的武库、辎重库,又向宫中的皮室大帐烧去。述律平喝令众人收了皮室大帐与唐太宗所赐的松漠都督旗鼓,放在车上,打开皇宫大门,带着珊瑚军挥刀杀出。
一阵疾如密雨的箭枝从门外射来,将珊瑚军前锋射死射伤一片。述律平见前军被压制在宫门处,越发着急,宫中起火,宫门已开,可她和萧温却冲不出去,再迟延片刻,珊瑚军死伤惨重,耶律辖底带人冲锋过来,她只有束手就擒,交出神帐旗鼓。
述律平正在焦急之际,却听城墙之上,三枝鸣镝划破长空,跟着数百箭枝往耶律辖底队伍中射去,密如急雨。
她扭脸一望,看见伊明贞带了一百多人的太子侍卫登上宫墙,居高临下,掩护她出城。伊明贞箭术高明,耶律倍留下保护她的侍卫也都强悍过人,一阵疾射,竟将耶律辖底手下逼退几十步。述律平感激地回望了她一眼,挥刀带人杀出了重围。
耶律辖底见伊明贞殿后有术,述律平已经带人远去,冲出了上京城,勃然大怒,吼道:“寅底石,你去追赶述律平那婆娘,夺下神帐旗鼓。我亲自带人去杀了伊明贞,让她一尸两命,好给耶律倍殉葬!”
伊明贞扶着宫墙,忽觉腹中绞痛,显然已经动了胎气,耳听耶律辖底在墙下高声放着狠话,伊明贞强自克制住疼痛,引弓往耶律辖底面门上疾射两箭,耶律辖底急用手中长刀去拨箭时,第二枝箭后发先至,耶律辖底躲闪不及,肩头中箭,更加怒不可遏,带着数百名手下冲进了皇宫大门。
激战之下,伊明贞身边的侍卫只剩下三十多人,护着她从皇宫后门匆匆逃往上京北面。从北门出城,城北均是连绵高大的丘陵,翻过丘陵,便是一望无际的草野,中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见草原上无边的长草如浪起伏,无险可守。
伊明贞心中暗暗叫苦,耶律辖底的手下都是精锐骑兵,战马精良,来到草原上,再无阻挡,众寡不敌,她很快就会落入耶律辖底的手中。
她强忍剧痛,茫然地远望。
那草野的尽头,为什么隐隐可见有她曾异常熟悉的旗纛与战甲?为什么有无数玄衣黑甲的河东兵狂驱而至?为什么竟能看见晋王的旌旗?
亚子,他不是还在幽州城下督战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阵锥心般的疼痛让她视力模糊,伊明贞无力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但觉眼前天旋地转,只有那面绣着“晋王”金字的黑色大纛变得越来越近……
仿佛从一片混沌中走了出来,伊明贞觉得自己的双腿虚软无力,身体轻如羽毛,五步以外,不可视物,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看不见任何人、任何道路、任何景物……她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转过头去,却见有人穿过迷雾向她走来。
还是十几年前那张熟悉的脸,十几年前曾朝夕相见的笑容,可是岁月终于将曾经的熟悉与亲昵变得那样陌生、疏隔与模糊。
“明贞,明贞!”耳边有人焦急地呼唤着,不,那不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李存勖,而是在上京城中册封她为太子妃的耶律倍。
伊明贞虚弱地睁大了眼睛,看见穹庐顶的花纹与装饰,她睡在耶律倍帐篷的厚毡上,卧在耶律倍怀中,李存勖站在不远处的大门旁,神情同样紧张而担心。
“孩子,孩子呢……”伊明贞忽然失神地大叫起来,没有人回答她,不远处的一群巫医围着火堆绕行念咒祝祷,让她顿时明白了什么。
逃亡路上,她没能保住与耶律倍的孩子,是领军从幽州离开的李存勖听说上京动**,匆匆忙忙赶来,正好救了她。
伊明贞伏在耶律倍怀中痛哭起来,李存勖望着她憔悴的模样,也觉神伤。
不久前李存勖刚刚有了第一个儿子李继笈,是刘玉娘所生,虽然因早产显得瘦小文弱,可一听说孩子的出生,他便有了种做父亲的神圣感。他成亲多年,宫中姬妾无数,尚为宫中有子而欣喜若狂,何况是比他年长的伊明贞,刚刚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却又因战乱,让未曾谋面的孩子胎死腹中。
“是……是个男孩。”耶律倍紧紧搂着虚弱无力的伊明贞,眼睛禁不住也湿了,“我们曾经商量过,若是个儿子,不要让他学骑射打仗,而要遍请中原鸿儒大家,教他读书,让他在我过去隐居的医巫闾山望海堂里好好读那些从中原搜集来的密籍珍卷,让他读遍经史子集,精通琴棋书画,成为契丹人的饱学大儒,启民智、化民德,以仁义治天下……”
伊明贞泣不成声,泪眼中,她眺望着不远处的李存勖,亚子是灭了幽州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北而归了吗?她父兄的血海大仇,终于得报,刘家父子不久就会被送到雁门外的晋王陵前,斩首告祭李克用与伊家上下几十位英灵。
可是她的心底还是痛,就算刘仁恭父子被灭,伊家的子弟们也回不来了,那些年轻矫健的身影、清朗爽亮的笑声、英武单纯的容颜早已成灰土,她的孩子也回不来了。为了权位,中原战乱百年、兵连祸结,同样是为了权位,契丹人也内乱不止。
短暂的必有终点的生命中,人们却有那么贪婪的欲望、那么狂恣的野心,试图拥有至高无上的帝位与广袤无垠的土地,就像去年父子相残的朱晃与朱友珪,就像今年兄弟阋墙的耶律家同胞手足,背叛、出卖、阴谋、构谄、攻伐、残杀,如同这草原上的风,四季来去,时盛时衰,却从未真正停歇平靖过。
李存勖押着耶律辖底与耶律寅底石来到耶律阿保机皮室大帐时,发觉这个曾经的枭雄已经老了,虽然刚刚四十出头,但耶律阿保机两鬓斑白、皱纹丛生,眼神再无从前的骄傲自负,而是透着深深的疲惫与忧郁。
韩延徽站在耶律阿保机的身后,神情仍与多年前一样从容宁静,只是比年轻时更显干练。
“叔父!”耶律阿保机站起身来,走到耶律辖底身旁。
耶律家的叔侄长得也有几分相似,辖底比耶律阿保机稍显矮小,年纪虽长,仍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他父亲、兄长都曾任迭剌部夷离堇,辖底机敏善辩、善于猜度人心,年纪轻轻就多次以阴谋夺权,巧取了其兄的夷离堇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