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面前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堂兄根本不领他这份情。
耶律滑哥之子耶律痕只年少气盛,见耶律迭剌竟当众把罪责全推给自己的父亲,大怒道:“剌葛、迭剌叔父,你们多次到我家喝酒抱怨,说大皇帝贪恋富贵权力,本该三年一换位,可他连任六年,还不想退位,如果不趁他兵力少时合围逼迫他,他绝不会交出汗位!我父是闲云野鹤之人,从无权位之心,只是听你们抱怨多了,才发兵相随,事到如今,你们竟然把罪责都推给他一个人!”
耶律剌葛和迭剌还没说话,耶律阿保机大喝一声道:“住口!来人,将耶律滑哥父子拿下!”
皮室亲兵们持矛冲上前去,耶律滑哥父子还要反抗,耶律剌葛带来的皮室大军也早听了耶律阿保机之命,将耶律滑哥的队伍团团围住,众寡之势立分,耶律滑哥父子只能束手就缚。
耶律阿保机望着跪在马前的耶律滑哥父子,恨道:“耶律滑哥不畏皇天,不敬君父,逼奸父妾、谋逆朕躬,十恶不赦!来人,将耶律滑哥父子在大帐前五马分尸,尸体曝于荒原,不得收敛!耶律滑哥的家产,回上京后,全部平分给八部的忠心将士!”
大军欢呼一声,耶律滑哥父亲早在痕德堇可汗时就任于越王,耶律滑哥又是迭剌部惕隐,家中积蓄金银财宝多年、富可敌国,不下于一座州城。
耶律德光带皮室军上前,当众将耶律滑哥父子施刑雪原,白雪大地登时被鲜血染红,身系铁镣、跪在一旁的耶律剌葛四兄弟吓得脸白身颤、不敢抬头,伊明贞看在眼中,深觉耶律阿保机这“杀鸡儆猴”的招术用得不错。
她正想着,却见耶律阿保机向伊明贞与耶律倍扭过脸来,道:“皇后,突欲和明贞这对孩儿,有大恩于朕。你说,朕该赐他们什么好?”
述律平绷着脸,并无欢容,冷冷地道:“皇上想赐什么,就赐什么。若非伊姑娘妙计,皇上与我此刻已成为剌葛他们的阶下之囚,早就一无所有了。”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道:“皇后说得不错,若非这二人不畏凶险、及时报讯,朕此刻已经一无所有。好,伊姑娘,你在太子身边数年,却无名位,朕就赐你契丹国太子妃之号,将来与朕的突欲孩儿,共治契丹,延朕帝业。”
耶律倍心中大喜,忙拉着伊明贞二人跪下谢恩。若非述律平坚决不准,伊明贞早已经是契丹太子妃,这次她建功厥伟,连述律平也不便阻拦了。
一旁的耶律德光脸色大变,心里十分不悦,当年他与自己的亲外甥女、萧室鲁之女萧温订婚,就是因为述律平曾许诺要让萧温任太子妃,而天算不如人算,因为耶律倍的坚持,如今伊明贞终于得到父皇的认可和母后的默许。面前的耶律倍,不但得了美人,太子之位也固若金汤。
这些年来,自己对母后言听计从,却什么都没有落着……望着伊明贞盈盈站起的身影,耶律德光心中颇为遗憾。
安史之乱后,河朔三镇一度是大唐最强大的三藩,号称“三镇之兵,可当天下”。
其中势力最大的是幽州节度使,刘仁恭在位时兵马最多曾达四十万,是河东的一倍,连契丹人也畏惧他三分。
卒伍最悍的是魏博节度使,素有“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一说,魏博牙兵为节度使亲卫,均是精心挑选的猛汉,强悍难制,二百年来雄霸一方,长期钳制节帅,七年前被朱晃设计屠杀大半,剩下的牙兵被梁将杨师厚收编,改名为“银枪效节都”,虽只剩下八千人马,却横扫河北不逢对手。
地面最为安靖太平的,反倒是实力最不济的成德节度使、如今的赵王王瑢。
王镕是回鹘大将王廷凑之后,王廷凑为人狡诈,以阴谋得位,从王廷凑起,王家子孙任成德节度使已经五代。
一百年来,王家在成德一带轻徭薄赋、颇得民心,王镕也有乃祖之风,长袖善舞,尽管手下只有四州,但他东面交好晋王,北面与幽州刘仁恭称兄道弟,常向契丹送礼通好,隔海还与大梁皇帝朱晃结了儿女亲家,当真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所以尽管赵国境外,狼烟四起、到处干戈,赵国的四州也经常被重兵围攻,但只要王镕一纸书信,不是晋兵来帮他退了燕兵,就是梁兵来帮他退了契丹,他则气定神闲地坐在镇州城赵王宫内,修仙炼丹、颐养天年。
王镕与朱晃结为儿女亲家多年,自以为可以在这乱世里坐壁上观。可这次刘守光从幽州发燕军,朱晃手下的王景仁、李思安从魏州发梁军,燕梁联军足有十几万,誓欲灭赵而归。王镕万般无奈,只得又向李存勖求救。
李存勖派周德威率前锋驻守赵州后,自己也率四万精兵赶到赵州会合,加上定州王处直的五千人马,共有五万人马,挡在了镇州的南线前沿,准备抵挡来势汹汹的梁军。
而斥侯来报,刘守光的燕军迟迟未动、前锋行军缓慢,至今未到镇州北面的定州,李存勖看出刘守光的燕军有坐山观虎斗、欲乘间取利之意,更是放心大胆地把李存璋、周德威与自己的三股人马全部驻扎在赵州城外,不理会背后还有燕军。
王镕听说李存勖亲自统兵来赵,遣使来接,李存勖见梁军仍在修筑工事,便前往镇州去见赵王。跟在王镕身后走入赵宫内殿时,李存勖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赵宫的规模远不能与晋阳宫相比,可内里却透着精致、别有洞天。到处廊庑迂回、奇石盆景,花园西边另修了一处高大道观,远远就闻见一股奇香萦绕,门前成排羽衣黄冠的道士肃立,哪里像座王府,根本就是个丹房。
门前,一个身着青绫道袍的粉嫩孩儿迎上前来,这是王镕的幼子王昭诲。王镕已经与李存勖约盟为儿女亲家,要将此子认作李存勖女婿,虽然李存勖的膝下至今还没有一男半女。
李存勖刚才在镇州街头见到城中毫无军备,到处士女百姓都穿着华服丽裳在街头嬉游玩乐,已觉纳闷,又看到赵宫里更是清静安闲如蓬莱仙宫,宫娥无数、僧道如云,不由得失笑道:“四十六哥,难道你从来都没有上阵打过仗?梁军即将兵临城下,四十六哥好大的雅兴!是要凭符咒灵水退敌吗?”
王镕比李存勖年长十来岁,是李克用好友,本来不应该与李存勖平辈论交,但他向来宽厚随和,与李存勖一见如故,因此李存勖下马不久,已改口称他为“四十六哥”。
王镕是个穿着讲究、相貌堂堂的胖子,听了李存勖的调谑,微微一笑,也不以为忤,厚着脸皮道:“孤的镇州离令尊的晋阳城只有几百里,令尊当年视孤为兄弟子侄之辈,但有敌兵来,都是河东兵前来退敌,仰仗着你们河东之力,孤在镇州承平已久。”
李存勖更是心中难解,他早知道王镕从不打仗,但王家仗着事大生存的巧术,竟能掌控赵地百年,在向来以精卒猛将闻名的河朔活到如今,也是一个奇迹。
或许,在这样的乱世,百姓们需要的并不是一支护城的铁骑,而是王镕这样宽厚温和的君王。
宫中早已设下盛宴,就在丹房之侧的庭院,酒食器具样样别致。
知道李存勖喜欢看戏喝酒,王镕命人在中庭架起戏台,花重金请来当年僖宗皇帝的旧宠、伶人石野猪的戏班子,石野猪戏班里大多是唐宫的梨园伶人,昭宗皇帝即位后,专心国务,不好嬉游,宣令裁减梨园班子,十不存一,这些旧日宫中伶人便漂流各地。
石野猪年纪已高,胸前白须飘洒,上台拱手为晋王和赵王请过安后,报上第一场戏名:《长坂坡》。
赵王王镕笑道:“亚子贤弟,这扮赵云的,是我们赵地最有名的伶人,叫郭从谦。你待会儿看看,他年纪虽小,可长靠武生、武老生、安工老生到雉尾小生样样拿得起来,每次在镇州出堂会,不知道多少人抢着去看,台下挤得密不透风。”
李存勖听他夸口,心中好奇,只见台上四个亲兵装束的龙套,全是十二三岁的小戏子,翻着跟头出场后,一阵锣鼓密催,出来个脸庞微带稚嫩的少年,身穿四旗长靠,银盔银甲,手持亮银长枪,足登厚底靴,正是激战长阪坡的大将赵云。
扮戏的伶人郭从谦个子高大、仪表堂堂,神情老练,动作干脆,云手、踢腿、跨腿、整袖、正冠、紧甲、扎带、双提甲亮式,一丝不苟,毫不拖泥带水。
接下来,丝竹声起,他旋风般地一连十几个“鹞子翻身”“带枪翻身”,身手极是敏捷有力,席上登时有人叫起好来。
李存勖最爱听戏,平时自己也常扮妆与伶人们一起演,这《长坂坡》正是他拿手戏之一,见了这郭从谦的举手抬足,干净利落,已是心折,放下酒杯再听他唱腔。
抬脸亮相已定,郭从谦从容开腔,一声“四面八方曹兵阵”,撕云裂帛,豪情万丈,令席上那些多年带兵打仗的武人们静若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