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不但韩延徽心服,车里的伊明贞听得也是暗暗赞许,数年不见,述律平已非昔日有勇无谋之辈,竟连权术、见识也增长了不少。
述律平双手搀扶起韩延徽,命人为他换衣送去上京宫中。
待得韩延徽离去,述律平的脸色猛然变得阴沉,冷冷地叫着耶律倍的小名道:“突欲,国事繁重,你却带着二弟不辞而别,为了一个汉女轻身犯险,该当何罪?”
耶律倍赶紧跪下道:“母后恕罪!伊姑娘早已收下我们契丹聘礼,多年坚守孤宅,等我迎娶,儿臣不能负了她的心意。”
述律平“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女人对李存勖死心踏地,只是为了和亲联盟,才愿意嫁给你。我能用汉臣,却不准你娶汉女,我早替你选好了亲事,你二舅舅萧室鲁的女儿萧温,年纪与你相仿,美貌能干,过得几日,我替你向她提亲,亲上加亲,是一门好婚事。”
“恕儿臣不能从命,伊姑娘千里相随,情义可感,儿臣不信她孤身前来,只是为了帮李存勖,对儿臣全无半点真情。”耶律倍坚定地回答道,“何况萧温的父亲是儿臣舅舅,萧温的母亲耶律质古却是儿臣一母同胞的姐姐,儿臣怎能娶自己的外甥女为妻?我契丹已非当年蛮族,这**之事,儿臣宁死不为!”
述律平双眉一扬,勃然大怒道:“耶律家与萧家世代为婚,已经一百多年,难道你不知道?你舅舅萧室鲁就娶了自己的外甥女为妻,夫妻恩爱,有何不妥?当年契丹人攻打我们的先祖奚族,害怕两败俱伤,早有血盟在先,契丹与奚族世代为姻、分治天下。如今建了契丹国,耶律家的男人当皇帝,当然要娶萧家女子为正妻,才能保证皇后全部出自我们述律部萧氏!”
“儿臣与伊姑娘的婚事,亦有盟誓,父皇与李克用当初结拜兄弟、互订亲事,聘仪既行,夫妻名义已定,岂能随意更改?”
述律平见他如此执着,也不发话,用马鞭卷起车帘,望了一眼里面端坐着的伊明贞,冷冷地道:“好个汉家美人,难怪你如此痴心。好,突欲,我不逼你,伊明贞和萧温,你可以任选一个为妻,但太子妃的位置,除了萧温,我不准别人坐。如果你执意要娶伊明贞,今后这太子之位只怕难保。”
耶律倍低着头,倔强不语。
一旁站立的耶律德光,心头却突突乱跳。兄弟三人中,耶律李胡绝无立嗣之望,倘若大哥因婚事得罪母后,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皇嗣人选。
萧温是自己的外甥女,聪明美貌,虽然还年幼,但已可看出,其精明能干将来不在述律平之下,若娶她为自己的正妻,就能换来契丹的皇位,耶律德光心底一百个愿意。
天色向晚,李存勖的车乘驶出晋阳宫,望见不远处有李存颢的旗号迎风招展。李存颢带着一群亲兵,从大路的另一边骑马而至。
李存勖命人停了车,却见李存颢驱马而至,既不下马,也不问安,勒骑驻立在车前,拦住去路,大声道:“殿下,大哥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释。”
带兵随在车后的李存璋见他无礼,持枪喝道:“李存颢,主公在此,你不下马跪拜,竟敢拦车责询,还有人臣礼数吗?”
李存颢见弟弟上前斥责,越发愤怒,摘下马前长枪,冷笑道:“我正要找你!殿下,李存璋是五太保,是臣的弟弟,资历、军功、才干,样样不如臣,为何你要升他为河东马步军使、检校司空,让他与张承业并为顾命大臣?十三太保中,李存璋不过是一庸人而已,殿下如此任命,何以服众?”
李存璋也冷笑道:“不错,十三太保中,论资历、论军功、论才干,李存颢,你样样都能排第一,可你把手放在心口问一问,你心术如何?你如今对先王、对殿下还存有半点忠心吗?”
“休要血口喷人!殿下,臣自十八岁蒙先王赏识、收为义子,前后为河东立下军功无数。殿下是否还记得,殿下的剑术、骑术都由臣亲手教习,臣对殿下,不止有君臣之义,还有兄弟之情,难道臣会不顾先王、殿下多年恩情,背叛河东吗?”李存颢显然是喝醉了,眼睛血红,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声嘶力竭,听得出这些天来,他心中十分郁闷。
李存勖坐在马车里,有些悲伤地看着他。
十八岁那年,文武双全、样样出众的李存颢被李克用收为义子,当时李存勖还只有七岁,李存颢兄弟常带他出去学武打猎,在晋阳城外、太行山中的古驿道上,李存颢将年幼的世子拥在马前,迎风奔驰,风中洒落一路李存颢爽朗的笑声,曾是李存勖多么美好的童年回忆。
在心底,幼小的他一直视李存颢为大哥,崇拜有加,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和他一样精通骑射、姿仪出众、性格开朗的男人。
十几年过去了,自己变了,李存颢也变了,当年那份深刻的手足之情,已经烟消云散。李存颢的官位一路升迁,还当了振武节度使李克宁的女婿,在晋阳城中羽翼众多、位高权重,也因此野心膨胀、性格扭曲,不再开朗,不再爽快,与李存勖越来越疏远,见面时,常常将头低下,视线游移不定,说话曲折深密,充满机关。
“存璋,退下!”李存勖喝令一声,李存璋略一犹豫,收了长枪,退到了李存勖车后。
李存勖走下车来,取下腰中的一柄短剑,短剑插在一个绿锈斑斑的铜剑鞘内,形状短厚,颇为古怪。
李存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了马,束手而立,却未跪拜行礼。
李存勖双手托剑道:“大哥,你应该认得这把古剑。”
“这……这是父王殿中的青华剑?”李存颢猜测着,这是沙陀部世代相传的古剑,挂在李克用的殿中,从没人敢随便碰。
“不错,这是我沙陀李家世代相传的古剑,见剑如见晋王。大哥是先王爱子,为河东征战多年,这把剑,今后就交由大哥保管。”李存勖郑重其事地道。
李存颢犹豫一下,单手接过了这柄剑,剑的分量让他吃了一惊。
“此剑来处非凡,是阴山脚下一处殒星大坑中所得,质材绝非普通锻铁精钢,我先祖当年凭此剑立威六胡人州,还请大哥笑纳。”
李存颢慢慢从剑鞘里拔出这柄又厚又方的古剑,剑身黑黝黝的,看似毫不起眼,翻转之际,剑上闪过一道冰冷而阴暗的辉泽,呈蓝青色,边锋隐约可见点点浅紫色寒星,幽意逼人。
“好剑!”李存颢情不自禁地赞道。
“名剑赠英雄,大哥,只有你配得起这把宝剑。”李存勖庄容说道,“孤今日赐你剑履上朝,入殿不拜,持此剑如孤亲临!大哥当年教诲之恩,多年为河东苦战之功,仅以顾命大臣的职位,不能尽酬。孤已命张承业起草任命,不久便升任大哥为检校太傅、河阳公,还请大哥勿以为孤吝于封赏。”
李存颢的脸上不禁闪现过一丝自得,却也不叩拜谢恩,只深深一躬,道:“谢殿下!”
望着李存颢带着人马扬长而去的身影,李存璋越发愤怒,叹道:“殿下,李存颢如此嚣张无礼,殿下处处忍让,岂不令他越发生出轻视之心?”
李存勖叹道:“晋阳城中,何止李存颢一人嚣张无礼?孤今日出行城中多处,有几人下马参拜?有几辆车愿给孤让道?孤这个晋王,无威无德,河东将领无人心服!”
十几年来,他的父王李克用对大太保李存颢仁至义尽,屡屡升迁他的官职,加封为左军都督。然而当李存颢的兵权已足以与世子比肩时,他便忘记了他的来处,要将父王的河东基业双手奉送给河东的世仇,来谋取更大的功名。
大恩如大仇,这句沉痛的话语背后,一定有无数中山狼的故事。
“殿下不能再生退意,不诛贰臣悍将,何以约束诸军?”李存璋痛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