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与歧王联姻之事,也是先王生前的心愿,如今是非常之秋,还请殿下一切从权。”张承业执拗地奏禀着。
“那……婚姻之事,孤不宜自专,以四王叔之见呢?”李存勖扭过脸,谦恭地询问着李克宁。
李克宁慌忙拱手答道:“老臣之见,与张监军所见相同,多事之秋,殿下早定婚事,与陇右结姻同盟,梁军便不敢轻举妄动。”
契丹上京,是昔日耶律阿保机安置战俘与战利品的私城——龙化州城。
黄土夯筑、沙岩砌墙的高大城池,出现在遍地帐篷的西拉木伦河畔,显得十分突兀而壮观。
伊明贞还是第一次来到漠北,虽然因为伊家将校常年在漠北、幽燕行军,她对这里的风俗、地理十分了解,但亲眼所见的漠北风光,还是让她颇为震撼。
无边无际的草原间杂着黄土坡与沙漠,遍布着星星点点的牛羊与帐篷,牧歌悠扬,契丹人骑马来去如飞,到了上京附近,人烟更为稠密,到处驻满了契丹军营。
随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前往漠北的路上,伊明贞渐渐感受到契丹人的不同之处。虽然他们还是髡发左衽的夷人,但将校以上,包括耶律倍兄弟,举动都显得颇有礼仪,懂得汉文诗书,谈吐并不比晋阳城里的将军们鄙俗。
既有游牧民族的剽悍,又向往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伊明贞打心底里存了几分敬畏,深觉耶律阿保机虽然反复无常、多诈贪利,却也有雄才大略的一面,假以时日,必能统一这漠北大地,称霸一方。
马队驶近上京城外,刚过西拉木伦河,伊明贞就听见一片狂躁的士卒欢呼声,间着连击的牛皮鼓声,十分热闹。
她远远眺去,却见瓮城外的开阔地带上,凄冷北风中,一群光着上身的大汉正在角力,当中是一个身材格外高大威猛的少年,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筋骨刚健,虽然体格壮硕,身手却格外灵活,以一敌多,也不畏惧,不时将对手甩倒在地,赢得旁边的兵士们一阵阵欢呼。他身外不远,扎着几面黑色旗纛,上绣“黄皮室详稳、平南大元帅耶律李胡”的官名,以契丹大字与汉字并书。
伊明贞想起来,听说皇后述律平一共为耶律阿保机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耶律李胡高大威猛、膂力过人,最为述律平钟爱。
却见耶律李胡斗得兴起,肩起身边一个矮壮汉子,扛在肩头旋转一圈,隔着人群远远向西拉木伦河里丢去,恰好河中此处有一块卧牛大石,那汉子被头下脚上猛丢出去,脑袋撞在石头上,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围观的人群吓得一下子安静下来,正与耶律李胡角力的壮汉们也生出畏缩之意,纷纷脚步后退。
耶律李胡却毫不以为意,戟指大叫道:“还有谁敢来挑战的?若没人敢上前,待会儿本帅便命人在你们脸上一个个刺上‘胆小鬼’‘懦夫’字样,让你们一辈子没脸出门!”
壮汉们仍然互相观望,勉强有一个大汉排众而出,耶律李胡三下两下便将他击倒在地,冷笑道:“空长这么副巨人胚子,只能吓唬女人小孩,连我三招都接不了。来人,按住他,本帅要在他脸上刻字,‘迭剌部之酒囊饭袋,上京城之绣花枕头’。唔,这句话既对仗又贴切,刻在你脸上十分妥当!”
耶律倍远远望见耶律李胡胡闹,啼笑皆非,摇头道:“三弟还是这么爱在手下脸上刻字。上个月父皇阅兵,三弟的亲兵营中一千多人,有八百人脸上都被他刺了各种各样的恶毒言语,他的贴身侍卫耶律老也,从额头到下巴上都是刻字,乍看起来,倒像是张写满字的人皮密卷,已被父皇当众训斥了好多次,这癖好仍是没改。”
伊明贞听过耶律倍的话,放眼望去,果见那些围观的亲兵脸上,大多刺着歪歪扭扭的汉字或与汉字相仿的契丹大字,什么“乌龟儿子王八蛋”“势利小人”“阴险之徒”“浑蛋一个”“朽木不可雕也”“贼”“狗东西”,或文或俗的骂人话,种种不一,看来这孩子竟将身边亲兵们的脸蛋,当成了一时兴起的涂鸦之地。
想不到述律平在三子中最钟爱的竟是这个暴戾异常、无法无天的儿子,伊明贞对那傲慢冷酷的契丹皇后、未来的婆婆,心下又生出三分憎厌。
耶律倍喝止一声,耶律李胡回过头来,望着带骑兵飞奔归城的大哥和二哥,倒有几分怯意,将正要在壮汉脸上刻字的匕首塞回靴页边,拱手施礼道:“大哥,二哥,你们不辞而别,去了晋阳城这么久,母后着急找你们,已经当众发怒了几回,连太子宫里的侍卫长都砍了,只怕要父皇说情才行。”
耶律倍见他关心自己,尚有几分兄弟之情,点了点头道:“多谢三弟,我这就回宫,去禀明父皇母后。”
伊明贞从车窗里望出去,却见不远处点着熊熊篝火,篝火旁放着一个长长的口袋,正在地下滚动,发出支吾的说话声,显然袋中装了一个人。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也看到了地下的口袋,纳闷问道:“三弟,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幽州节度使刘守光派来的使者,他刚才在殿上对父皇出言无礼,罪该万死。我等会便把他放到架子上活活烤熟,吃掉他下酒。”耶律李胡接过亲兵递来的手巾,擦了擦额头肩背的汗水,走近了看,这少年显得更为魁伟、异于常人,外表极像耶律阿保机。
他走到那口袋旁,拔出匕首,割断口袋外的绳索,放出里面的人。
那人穿着大唐官服,年纪轻轻,中等身材,虽然衣衫已被扯碎,可相貌俊雅、举止不凡,伊明贞依稀觉得有些面熟,细思之下,才想起来,这是当年出使过河东的幽州使者韩延徽。
“他如何对父皇无礼?”耶律德光问道。
“他说父皇虽是契丹皇帝,却只能算是松漠藩王,只配与他的主子平起平坐,他是大唐使者,宁死不能向父皇行跪拜之礼。父皇仁厚,只命人夺了他的使节,流放到西拉木伦河边放马。我越想越是生气,今日趁他出去放马时把他用马套拖了回来。待会儿烤熟了,大哥、二哥,你们远道而来,也吃一块肉,替父皇出气!”
耶律李胡话音未落,**的后背上已重重挨了一下鞭子,长长的牛皮鞭在他后背上抽开了一道鲜红的血痕。他跳起来,正要找对手算帐,却见母后述律平骑在马背上,带着一群皮室亲兵立于身后不远处,对他怒目而视。
“母后为何责打我?”耶律李胡不服气地问道。
他是幼子,也是长得最像耶律阿保机的儿子,其凶猛好杀又酷似述律平的叔伯兄弟,因此一直得述律平钟爱。
可今天,述律平才失望地发现,这个儿子全无半点心机,只会斗勇赌狠,暴戾过于兄弟,才干见识却是平平。
“韩延徽如此胆略,必非平常之士,你不说礼敬他三分,还要把他烤熟吃掉,实在是愚不可及!”述律平痛心地说道,“但凡你的性情见识有半分比得上你大哥、二哥……”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心里都清楚,述律平一直想把耶律李胡立为太子,立嗣之前,多次在耶律阿保机面前劝说。
耶律阿保机也就按她的意思,认真考察了这三个儿子,多次比较权衡之后,偏对粗俗愚鲁的耶律李胡最为厌弃,说太子人选可以是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中的任何一个,独独不可以是耶律李胡。述律平只是最宠幼子,对长子、次子倒是一视同仁,因此也就没干涉耶律阿保机把耶律倍立为太子。
述律平跳下马来,亲自解开韩延徽身后的捆绑,拱手施礼道:“韩大人,皇上请你重回上京皇城,愿以师礼相敬,上殿永不跪拜,还请韩大人不要怪罪小儿愚钝无礼!”
韩延徽见她如此恭敬,心中感动,撩开长袍,跪地叩拜道:“皇后陛下,是小臣倨傲无礼,轻视上皇,不想皇上却饶恕小臣一命,礼敬有加,实有圣君风范。幽州刘仁恭、刘守光父子相攻,为祸百姓,小臣早有意另择良主,吾皇、皇后万岁,小臣愿从此臣事契丹、尽忠王事!辅我契丹昌明繁盛,行王道于漠北!”
述律平大喜,竟也跪地拜了回来,道:“我替皇上谢谢你,有贤臣如韩君,我契丹从此何愁不能成就霸业!我早听说过韩君贤名,当年晋王世子李存勖也曾苦苦挽留你,你却坚拒不从。韩君能舍晋入契丹,我契丹愿与你共享尊荣富贵、平分天下基业!”
韩延徽苦笑道:“陛下言重了!是皇上心存契丹百姓,治绩斐然,才令小臣归心。河东内忧外患,百姓如在水火,小臣平生所学,是辅君施仁术于天下,而不是束甲相攻、攻城拔寨、令天下变为焦土。皇后陛下若以霸业期于小臣,只怕终究会失望……”
述律平却毫不以为意,笑道:“你们汉人早就说过,皇帝要成就的,就是王霸之业,王道与霸业密不可分,刘邦、杨坚、李世民,哪一个不是先成霸业、再施王道?韩延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契丹人的宰相,皇上与你,君臣相得,必成王霸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