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中原藩镇打来打去,却没人留心有一头越来越强大的野狼在幽州镇外徘徊。
一旦突破了幽州镇防线,越过了燕山,这匹野狼就会踏进代北、驰入雁门关,直奔中原……
“夷离堇错怪晋王殿下了,”张承业满脸堆笑地道,“朱贼弑帝夺位,晋王殿下哀恸毁形,为匡复汉室,正在晋阳城召集兵马,欲举义旗,难免有所疏忽。老夫这就派人送两万两黄金出城,再送五千匹战马前往夷离堇的龙化州私城,还请夷离堇笑纳!”
听张承业许诺的金银不少,耶律阿保机的眼睛一亮,笑道:“张大人果然慷慨仗义。既是你我两家义气相投,为兄弟之盟,还请大人开门,让迭剌部的大军歇息两天。我契丹人治军有方,绝不会骚扰大唐百姓。”
望着这威猛汉子脸上的狡黠神气,张承业知道,倘若不示以兵威,契丹人不会甘心退去。他淡淡一笑道:“老夫奉晋王之命固守云州,就算是世子带兵亲至,没有晋王手令,老夫也不能打开城门。请夷离堇速退!”
耶律阿保机纵马徘徊城下,冷笑道:“我若是不速退呢?”
“嗖”的一声,一枝三棱狼牙长箭从城头后飞至,耶律阿保机吓了一跳,举手中大刀拨开箭枝,却见一个穿着铁甲、神情冷静的青年将领立于雉墙之后,拉长弓如满月,刹那间又是三箭齐飞,分射耶律阿保机的双肩和面门。
耶律阿保机拨箭之时,已感到这射箭的人力气颇大,此时见三箭齐发,更是心惊。他见射往面门那箭力道甚猛,飞在前面,举刀格挡,没想到后面两枝箭却后发先至。耶律阿保机来不及再击落箭枝,猛然伏身马背,头上貂帽边垂着的两根雪白貂尾已经被箭枝射断,吓得他魂飞魄散,赶紧圈马远离城墙。
李存武身后,跟着出现一千弩手,往壕沟外射去一排点着的火箭,壕沟外堆满枯草,一点即着,北风卷着枯草,往契丹骑兵阵中卷去。
烈焰腾空,耶律阿保机更是惊心。
当年幽州兵大破契丹,靠的就是在平原上火攻,此际,云州城下新掘壕沟三重,壕沟外到处散布枯枝野草,秋野上枯草更是随风倒伏。这些河东兵分明已经备下火攻之阵,若不速退,只怕会损伤惨重。
张承业赞许地望了一眼素有“神射手”之名、因此成为折冲都弩手领军的李存武,俯身下瞰,大声道:“幽州兵败,得胜口关外无人把守,夷离堇请歇马长城,老夫今夜便率人携牛酒、金银,前去劳军!”
他不等耶律阿保机回答,便大声吩咐道:“存武,往东城烧狼烟告急,请晋阳大营左军前来防守云州!”
李存武答应一声,又是十枝火箭往东城的烽火台上射去,烽火台上早已堆满柴薪,泼了热油,得火箭点燃,瞬间烧旺,一股笔直的白烟借风势扶摇直上,过得片刻,云州城外二十里处的烽火台上也跟着点起狼烟,在平原上迭相传递着。
耶律阿保机见张承业早有准备、波澜不惊,又见契丹骑兵周围草野尽燃、火势渐急,只得悻悻地举起长刀收兵,在壕沟外大声道:“既如此,末将便在得胜口等晋王赏赐!”
得胜口关距云州城不远,是长城上一处险要关隘,周围还有得胜堡、镇羌堡、四城堡三个城堡,每堡都有高阁、城墙、瓮城、箭楼,旧时驻兵数千,三堡一关,与长城合围,仿佛一处雄关高城,居高临下,极难突破。
只是中原内乱丛生,边乱反而显得没那么紧急,所以此处已荒弃多年,并无大唐军卒戍守。
城关高大,高阁破败,沙岩墙足有四重楼高,夯基深十几丈,外面积满了代北的风沙黄尘。关内门额石匾上刻着“保障”二字,关外的门匾刻着“得胜”二字。契丹人马屯扎此处,残缺的长城上下顿时遍布长矛与牛皮帐篷,喧哗一片。
伊明贞皱了皱眉头,望见关前一顶金黄的牛皮大帐,穹窿高大,帐门后有“白马青牛”三角大纛飘扬,心知那里便是耶律阿保机的军帐。
伊家世代在燕云一带驻守边关,当年幽州城下一战,伊家成年男儿全都阵亡,伊明贞之母不堪丧亲之痛,也在将府自尽,只剩下不足十岁的伊明贞与伊承俊姐弟。为不绝家学,伊明贞自幼抱着男儿之志,像父亲、叔叔、哥哥们那样,既学得了一身好武艺,也练就了一手漂亮书法,只是从无上阵机会。
这次晋军倾巢南伐,契丹人却突袭云州,张承业知道她对燕云十六州的地形军情了若指掌,精通契丹语与回鹘语,这才准了她所请,携她同镇云州。
亚子在绛州浴血苦战,她不能让心爱的人腹背受敌。身涉代北险地,精心设火攻之局,她此举正是为了在背后默默地守护亚子。
跟在张承业身后,步入耶律阿保机大帐时,伊明贞的心忽的狂跳起来。
她是将门虎女,生长的晋王府里也宿将众多,可这些契丹亲兵个个杀气腾腾,眼神里有着野性未驯的蛮性与残忍,身着左衽及膝皮袍,头顶间全部剃光,有的披散鬓发,也有的在耳朵后面扎着两绺长发,正是传说中的契丹髡发,形容打扮古怪。
相比之下,此刻身着紫里白貂、斜卧胡床的耶律阿保机倒还显出几分文雅,他左手举着黄金酒爵,右手拿着毛笔,在一本书上圈圈点点,对床榻边的两个青袍贵宦叽哩咕噜说着什么,谈得十分入神。
李存武听不懂契丹话,低声问道:“明贞,这胡人在说些什么?”
伊明贞侧耳听了一会,轻声道:“真是出人意料,这个夷离堇的心胸绝不寻常。他此刻召来两个契丹文臣,一个叫耶律突吕不,一个叫耶律鲁不古,命他二人参照汉字,制订契丹大字,以后契丹人就用契丹大字和汉字记录军情与时政。契丹人本无文字,只有五百多个简单词语,传达军情不便,经他这么造字,今后可方便多了。”
耶律阿保机听得二人轻语,抬起一双极黑亮的眼睛望着张承业等人,起身笑道:“张大人果是信人!你身后的这个神射手,不知叫何名姓,我十分敬佩。”
李存武淡淡地一拱手道:“云州刺史李存武,乃晋王殿下的十一太保,给夷离堇请安!”
耶律阿保机朗声大笑,上前抱住李存武,用力拍了拍肩膀道:“晋王的十三太保名不虚传,个个英豪。你箭术如神,为我平生仅见!”
耶律阿保机又打量了打量李存武身边的伊明贞,见这少女身着戎装,白皙修长,俊秀有余、英武不足,不禁有几分轻视,笑道:“你们汉人竟也有女将军,不知比我们契丹女将如何?来人,请述律夫人到大营相见!”
伊明贞听得心中好奇,没过片刻,却见营帐前的毡帘掀起,一个高大健美的女子携着两个健壮男孩走了进来。
那女子年近三十,轮廓鲜明、白肤高鼻、蓝眼樱口,身着白貂皮锋的团凤紫袍,浓密的螺鬓上簪着四五支金钗,本是个极漂亮的女子,但神情凌厉,令人不敢逼视。
她正眼也不看帐中的汉人,向耶律阿保机请安道:“阿主沙里,你召唤我来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