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宁点了点头,叹道:“唐室式微,大势已去,如今已成汉末分崩之势。朱贼虽然这两年如得神助,连战连胜,稳坐中原,但所控州县不足天下三分之一。倘若你父王也有意割据一方,此时倒不失为良机。”
蜀王王建已经墨敕除官,虽还未自称天子,一应起居礼仪都如同帝王。
歧王李茂贞早就垂涎帝位,近来又夺了剑南道,关陇之地,尽归他有。
一旦朱晃在汴州禅代登基,王建与李茂贞肯定会先后拥兵自立,天下便成战国分立。如果李克用有意称帝,凭他在河朔、河东的地盘实力,足可以与这三人抗衡。朱晃争战多年,兵力大减、府库空虚,这两年看来无意北上。
但他更知道,父王不会走出这一步。
父王爱惜名声羽毛,赤胆忠心,绝不会叛唐自立。四代唐臣,归化已久,让这个沙陀汉子只认太宗的血脉、李家的天子。
所以他淡淡一笑道:“叔父应知父王忠于大唐,绝无二志。下个月,父王会树起讨梁义旗,传檄天下,兴复唐室。”
李克宁叹道:“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王兄虽然勇气可嘉,可如此行事,绝非乱世争霸之道啊!凭我们区区河东,如何能讨梁复唐?”
李存勖没有答话,晋阳城中的将校们都不明白父王的肝胆,不理解他身为胡人却要为唐室抱忠守义、欲以一介孤旅声讨如日中天的朱晃的缘故。
而他却知道,父王从来都是个黑白分明的人,当年天下兵马都监杨复光曾多次在皇上面前称赞李克用“忠不顾难,死义如己”。
忠义孝悌,这四个字在李克用心中重如泰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或许,就因为父王不知权变、不懂屈伸,才落到这种窘迫困顿的地步,可也正因为如此,近年来屡战屡败、一再失陷城池的父王在李存勖心中仍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在晋阳宫侧门外下马,亲兵将李存勖的坐骑牵走,他信步走到嘉福殿西院门外,见灯烛仍明,窗纸上有伊明贞伏案提笔的窈窕身影,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身世孤弱的伊明贞来了晋阳多年,与李存勖一起长大。伊明贞比李存勖年长一岁,贞静聪慧,不但一起跟师傅读过《春秋》,还精通诗词音律,两个人一遇到就会谈天说地、经纬古今、诗词相和,每每有说不完的话。
李存勖从小淘气,但见到伊明贞,心中便会生出一片宁静,觉其如姐如母、百知百晓,值得依赖。这两年渐渐长大,李存勖对她越发存有一种异样的情愫。
伊明贞听见敲窗之声,吃了一惊,半启窗扇,看到李存勖,笑道:“亚子,快二更天了,你还没睡。明日一早还要随王爷登台点将,发檄誓师,难不成你是铁打的?对了,我这里有一碗冰酪,你进来喝了再歇息。”
李存勖走进她房间,闻得沉香如水,看见纱屏掩映、帷幔低垂,书案上展开一张素笺,上面是伊明贞恢宏遒劲的颜体手书,抄着韩偓的《浣溪纱》:
罗袜况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玕,骨香腰细更沈檀。
他在桌边坐下,伊明贞端来冰酪,李存勖接在手里,却只管上下打量伊明贞。
伊明贞祖上是太子太保伊慎,伊家儿孙与老太爷一样,个个文武双全,尤其是一笔书法为人称赞,伊明贞也传承家学,自幼精于书道。
当年幽州城下大战刘仁恭时,伊明贞的父亲孤军深入险地,父子多人力战身亡,只留下未长成的幼子伊承俊,十年来伊明贞姐代母职,细心照料伊承俊起居,还管教伊承俊读书学礼,虽是十九岁少女,已经颇具贤母风范。
他喜欢伊明贞,此刻,烛影下的少女,蜂腰浓髻,雪白的鹅蛋脸上五官精致,沉静的双眼中透着聪慧,比平时添了几分妩媚娇艳,素笺上的诗词,也流露出平日里少见的婉转情致。阅罢素笺,李存勖再望向面前的素妆少女,闻着她衣衫上的淡淡薰香,不禁有些心动。
李存勖喝完冰酪,正起身欲离开,却见案上一只木匣半开,里面露出一张吉祥符,是晋阳城延寿寺的新春锦签。他拿起来一看,却见符上也是伊明贞的字迹,一面写着“亚子平安福寿”,另一面写着“天长地久,比翼连枝”。
与伊明贞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明了她的心意,李存勖心下感念,拾起那张吉祥符看了又看,望着伊明贞笑道:“姐姐才貌堪比杨妃,只是我功名未成,比不了玄宗皇帝。”
伊明贞与李存勖自幼在晋王府耳鬓厮磨地长大,虽然知道李存勖有不少出入宝局戏楼、赌博群殴的劣迹,但无奈自情窦初开起,心中就深铭着他的影子,而李存勖待她也十分礼敬温柔、处处信任,所以这些年来,伊明贞已对李存勖情根深种。
何况刘夫人与曹夫人素来喜爱伊明贞的明理与端庄,若非河东近年屡屡战乱,早已下聘礼成,府中上下也莫不视她为将来的世子夫人。
但听了李存勖这当面调谑的话语,伊明贞脸上一红,又羞又怒地道:“杨玉环是祸国红颜,玄宗皇帝也是自甘堕落之人,亚子岂能如此自比?安史之乱,天下刀兵、百姓流离,都是这二人造的孽业。亚子,你是不世英杰,万万不要学那个整天只知道重用戏子、内官的昏君。”
李存勖见她面色绯红、娇羞可爱,越发怜惜,入怀取出一个小小锦盒道:“姐姐三天后生辰,我已备好薄礼,只怕这几日军事紧急,提前取来,为姐姐贺寿。来,姐姐,我帮你戴上。”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小小的翡翠耳珰,金坠上分别是一片银杏叶状的绿色翡翠,以镂金花枝缠绕。
伊明贞父祖镇守汾州,府前府后到处银杏古树,伊明贞思乡,到晋阳宫后,院落里也种满银杏树,笼在西厢之前,夏绿秋黄,十分悦目。
李存勖走近伊明贞身旁,闻见少女幽香,再也按捺不住,将伊明贞揽入怀中,轻吻着她的额发道:“纵是造了孽业,明皇与杨妃,这二人的绝代风华、千古深情也令人欣羡。姐姐,待亚子明日誓师后,发兵进击中原,战胜归来,便与姐姐比翼连枝、永不分离。”
伊明贞感受到他的吻越来越炽热大胆,心中害怕,用力推着他道:“亚子,你我自幼相识、情投意合,有母妃主张,早晚我都是你的人,亚子若真心待我,此时名不正言不顺,还请尊重。”
李存勖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却听院外更鼓又响,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想起天亮时父王便要到郊外誓师,再无睡意,拿起那张织锦的吉祥符,小心放入怀中,笑道:“姐姐这张符,我也贴身留着。今日与姐姐一别,还请姐姐在晋阳城待我重振唐纲,报捷归来,永偕鸳盟!”
伊明贞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信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