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信持剑肃立片刻,便旋身起舞,舞姿虽然缓慢,却带几分杀气。
李存勖取过一旁的禹王槊,站到李存信身旁共舞,皎洁月色之下,黑色的玄铁大槊越发显得轮廓醒目,槊尖映着月辉,寒光凛冽。
只见李存颢挥槊横截,李存颢、李存璋、李嗣源三柄枪槊同时挥起,四把大槊将李存信团团围住。
李存信心头突突乱跳,他越过槊林,向酒席上看去,却看见了李克用阴沉的脸色与愤怒的眼神。
今天竟是一场事先设伏的鸿门宴,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世子要取愚兄性命,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需父王一道军令,明示罪过,愚兄便心甘情愿引剑伏法!”李存信掷剑于地,冷冷地说道。
李存勖冷笑一声道:“原来八哥如此忠孝!我问你,今日夜宴,是何年何月何日?”
李存信莫明其妙,顺口答道:“今日是大唐天祐元年,三月十五。”
李存勖一抖槊尖,怒道:“叛贼!父王早已晓谕河东,天祐年号,是汴州朱贼矫诏。朱贼僭越,挟帝迁都,焚长安、篡大唐。八哥是河东宿将,理当与我父子齐心协力兴复唐室,奈何却要勾结反贼、包藏祸心?”
李存信满背涔涔冷汗尽出,犹自强辩道:“朱贼矫旨传布天下,百姓均以天祐为号,愚兄一时不察,失口说错,难道就该当死罪?”
“一时不察?”李存勖持槊顿地,喝问道,“这些年来,你心向朱晃,勾结梁军、叛主逆父、谋害大将,早已罪不容诛。父王待你不薄,把你从一介军校提拔为带甲数万的大将,享尽荣华富贵,可你却卖父求荣,不但害死了十三哥,还向朱贼出卖河东军机!”
“存孝不是我害死的!”望着李存勖手中的禹王槊,李存信更是害怕,从世子披上李存孝旧甲的那一天起,他就该当机立断带兵离开晋阳,是他拖延得太久了,忘了晋王从来就没为李存孝之死原谅过他。
“你还要强辩!来人,将李存信勾结老贼朱晃、欲以彬州投敌的密信拿来,让他死个明白!”
李存信听他揭出自己隐事,自知前日派出的通敌细作早已落入李存勖手中。他后退一步,望着李克用身侧的七太保康君立,以眼神示意。
却见康君立站起身来,走到李存勖身侧,冷笑道:“八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你早已背主求荣,今日事泄,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连累家中妻儿老小!”
康君立是当年李克用云州起兵的首义之臣,追随李克用年岁已久,资格最老,说话也最有分量,李存信与他素来交情深厚,所以紧急关头才向他求救。
听得康君立也如此绝情,李存信大惊失色,刚要再说话,康君立脸色一肃,飞快拔出腰剑,往李存信当胸便刺。
李存信身在重围、猝不及防,被一剑穿心,他怅望着面对面站着的康君立,又远眺着正若无其事据案饮酒的李克用,张大了嘴巴,终于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倒在了满是梨花的地下,倒在了禹王槊的槊尖之前。
李克用闭上了那只独目,举杯遥祭星空。
存孝,你魂魄犹存,今日父王为你杀此贼子,以慰英灵!
他紧闭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黑暗,闪过了李存孝那张清秀冷漠的脸,还闪过了四太保史敬思英俊不凡、风流倜傥的身影,也闪过了八太保李存信威武雄壮的阵上英姿。
史敬思是在汴州遇难的,那天晚上敬思浑身浴血,持长刀断后,力战而亡,才从紧锁的上源驿馆中救出他的性命。
李存信,曾经是多么威风的一条好汉,可他心胸狭小,容不得李存孝分去他的战功、他的权位,如今河东势力一落千丈,他又迫不及待地要投敌求荣。
不再有十三太保了,这三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朱晃贼子,此仇不报,孤死不瞑目!
李存勖站在李存信的血泊里,安静地打量着酒席上的其他义兄。
今日,难得他们都集聚一堂,这些他从小到大熟识的兄长们,个个身手不凡,为父王开疆拓地,打下了河东的基业,多年来,与李克用父子情深,也与他兄弟义重。
坐在李克用左边的,是三太保李嗣昭,他身形短小,却胆勇过人、精明强悍,对阵之时咆哮如猛虎;右边是六太保符存审,此人形貌平常,极为冷静、心细如发、智谋过人,擅长布阵;左边第二人是九太保李嗣本,他身材比常人高大得多,使一柄厚背铜环长刀,乌骓马至处,悍将授首,年纪不大已战功累累;右边第二人是十太保李存仁,此人面若好女、气质妩媚,其实却武艺精湛、计谋多端,常一招毙敌;左边第三人是十一太保李存武,他人如其名,将勇过人,是晋军中第一神射手;右边第三人是十二太保李存进,此人年纪轻轻已满面虬髯,少年老成,勇敢善战,治军严谨,驭下以法,上下敬畏。
十名善战的兄长,二十三位能征的沙陀老将,便是父王硕果仅存的手下,比起汴州城如云的将帅,晋军的势力,如今越来越式微了。
朱晃驻马汴州,转眼二十一年。
初来时他是汴州刺史,仅领数万人马,如今他是一统中原的梁王,治下几十州县,兵雄马壮。
不久前,他下令升汴州为开封府,号为东都,将原来的东都洛阳城冷落一旁。大唐气数将尽,朱晃禅代之举,也按着历朝历代的习惯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而他的正室张惠却终于没当成大梁的皇后。
刚刚翻修的梁王寝宫中,张惠大睁着失神的双目,若有所待,她十七岁的儿子朱友贞伏在母亲胸前泣不绝声。
他知道,母妃是活活累死的。
父王这辈子雄心勃勃,可才智不够,又乏仁德,母妃是宋州刺史张蕤的千金,以大家闺秀的身份下嫁朱晃这个武夫,费尽心血去辅佐朱晃,军机战事、宫廷权谋,无不一一为他筹划张罗。
母妃虽然聪明能干,本性却是个善良柔婉、大度宽厚的女子,心怀仁爱,不懂得争位,不愿意害人,豺狼之性的父王,多年来独独敬畏妻子,对她言听计从,一听说她病重,便无心再战,收回攻燕的人马,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