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思量着。
“我觉得,”她说,“没必要把我们的大建筑弄得这么丑陋。”
他立刻张嘴说道:
“说得对!”他叫道,“说得对!不只是我们的建筑场所没必要弄得那么丑陋,而且最终这种丑陋会毁了建筑。人们不会继续忍受这种极端的丑陋了,最终,这种丑陋危害太大,人们会为此而失去生气,而建筑也会因此而失去生气。人们会想这件建筑本身就是丑陋的,机器和施工就是丑的,其实,机器和施工应该是极端漂亮的,是使人发狂的。可是这样的感觉会葬送我们的文明,当人们不愿意工作,因为工作已经变得让他们的感官难以忍受,让他们厌恶之极,宁肯挨饿也不愿去工作。到那会儿,我们就会看到锤子只用来捣毁而不是建设。而我们呢,我们是有机会建造漂亮的工厂、漂亮的机房的,我们有机会——”
“他说些什么?”她问厄休拉。厄休拉就结结巴巴地大概翻译了一下。洛克盯着古德伦的脸,想看看她的评价。
“那你就是觉得,”古德伦说,“艺术该为工业服务了?”
“艺术应该阐释工业,就像艺术曾经对宗教进行过阐释。”他说。
“可你的集市题材对工业进行阐释了吗?”她问道。
“当然。人在这样的集市上做什么呢?他在实现相应的劳动,只不过是机器作用了他,而不是他作用了机器。他享受了体内的机械运动。”
“可是,除了工作,机械的工作,就没别的了吗?”古德伦问。
“没有别的,只有工作!”他重复着,向前探着身子,隐秘的双眼闪出一丁点儿亮光。“对,没有别的,只有这个,为机器服务,或者享受机器的运动,这就是全部了。您从没有为饥饱而工作过,要不然你就会明白支配我们的是什么神了。”
古德伦微微一颤,红了脸。不知怎的,她简直要哭了。
“对,我没有为饥饱工作过,”她回答道,“可是我一直在工作!”
“工作——工作过[140]?”他问。“是什么工作——什么工作?您做过什么工作[141]?”
他忽然意大利语、法语地混着说起来,和她说话时,他本能地要用外语。
“你从没有像世人那样工作过。”他挖苦道。
“不,”她说。“我像世人一样地工作。我就是这样——我现在就在为面包工作。”
他打住了,从容地看着她,收起了这个话题。她对他似乎微不足道。
“可你像世人那样工作过吗?”厄休拉问他。
他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
“当然,”他怒气冲冲地叫道。“我知道没吃没喝地躺在**三天是怎么回事。”
古德伦阴沉的眼睛望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要像抽骨髓一样引出他的表白。他天生发怵表白自己,可她阴沉的大眼睛的注视,似乎开启了他性情的阀门,他并不情愿地讲开了:
“我父亲是个不爱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地利,也就是波兰的奥占区。我们怎么生活?哈!——莫名其妙!差不多都在和另外三家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就在房间中间,平锅上搭一块木板。哈!我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或许还有一个我父亲的女人。我父亲是个随随便便的人,按他的习惯,能和镇上的任何男人打架,那是个驻了军的镇子,而且他还是个小个子。可他不会为任何人工作,铁了心,不会干的。”
“那你们怎么过啊?”厄休拉问。
他看了看她,然后,忽然转向了古德伦。
“听得懂吗?”他问。
“都能懂。”她答道。
“那你怎么变成雕刻家的?”厄休拉问。
“我怎么变成雕刻家的——”他顿了顿。“这[142]——”他又继续变换语种,又说上法语了——“等我长大了——常从市场偷东西。后来我去工作——在陶土瓶烘焙前,往上压印花。那是个陶器厂,在那儿我开始做模型。一天,我实在是够了,就躺在阳光下,没去上班。后来我步行去了慕尼黑,然后又去了意大利,一直乞讨,什么都要乞讨。”
“意大利人对我非常好,他们善待我,尊敬我。从博岑到罗马,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有饭吃,有床睡,没准儿是和农民一起睡草铺。我全心地爱意大利人。”
“因此,现在[143]——现在嘛[144]——我每年挣一千或两千镑——”
他看着地面,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没声了。
古德伦看着他漂亮的皮肤,他的皮肤虽然很薄,但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闪闪发亮,整个太阳穴都绷得紧紧的,她又看着他稀疏的头发,和厚实粗糙的小胡子,胡子就像刷子似的,剪得短短的,护在不匀称而且好动的嘴周围。
“你多大了?”她问。
他有点儿吃惊,抬起头来,睁圆了小精灵似的眼睛望着她。
“多大了[145]?”他重复道。他犹犹豫豫的,显然不想说。
“您多大了?”他没有回答,又反问了一句。
“二十六。”她答道。